将夜

作者:猫腻

    雁鸣湖畔……无论南岸的山峰……还是东岸的雪林……都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更没有人听到了蝉鸣。

    城墙上,大师兄与叶苏的目光穿过无数重雪,落在那片林中,神情微异,似乎同时感觉到那里正在发生什么。

    只是他们现在没有多余的精神去关注那片雪林里发生的故事,因为他们看到血旗飘扬在雁鸣湖宅院前,夏侯推门而入。

    院门有些新,似乎是前不久重新修过。夏侯推开院门,进入漆黑的院落,耳畔忽然响起一声蝉鸣,身体不由微僵。

    白天在皇宫里,他也隐约听到一声蝉鸣从殿前飘舞的雪花里传来,他确定那是幻听,但此时这声蝉鸣虽然依旧虚妄,但似乎真实了几分。

    ;侯脸上冷漠的神情没有丝毫撼动,铁眉微挑,反而显得愈发暴戾,脚步稳定地踩过门槛,踏过雨廊来到正厅之前。

    雪先前有过短暂的停止,紧接着便愈安暴烈地飞舞。厚云遮住了满天的繁星,风雪黯淡了长安城里的为火,雁鸣湖醚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夏侯把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石阶下和着几株寒梅,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梅枝散乱,积雪下能够看到新鲜的断茬口,似乎被什么好风雅的畜牲啃食过。

    屋内有一盆绿株,纵是在寒冷的冬天,那植物依然蓬勃地生长着枝叶肥嫩,青翠欲滴,衬得盆中的黄土愈发无趣。

    屋顶那根粗直的黑漆大粱微微变形,应该曾经遭受过某种撞击,出现了两道极细小的裂缝,想来不影响安全,但看着总令人有些心悸。

    造型别致的陈物架侧方,搁着一盏油灯那油灯以青瓷为肚灯绳洁白,没有点燃的时候也是件极美的工艺品。

    雁鸣湖畔这片宅院,让宁缺花了无数两白银,让齐四爷耗了无数心神,又得皇后娘娘和李淡的大手笔添置,自是非凡与清河郡那些名园比较起来,只怕也不稍逊,便是不起眼的事物也都值得品玩一番。

    夏侯是武将,从来不会伤春悲秋,自然也没有这方面的兴致,然而大战当前,他看着梅丛黑粱盆景油为的目光却是那般专注。

    其实他并没有看梅丛、黑粱、盆景、油为。

    他正在看梅枝积雪里露出的黄纸黑粱裂缝里夹着的黄纸,盆景绿植里的黄纸,油为青瓷灯壶压着的黄纸。

    这世间有一种纸常为微黄色,符纸

    雁鸣湖畔的宅院里,到处都是符纸。

    这是一座符纸的宅院。

    “叶红鱼之所以能够越境战胜陈皮皮是因为她了解他,知道他的恐惧,我也很了解夏侯从叛出魔宗的那一天开始,夏侯便一直在恐惧或许是恐惧那位神秘的魔宗宗主,或许他恐惧西陵神殿揭穿他的身份,因为恐惧,所以他空虚,他开始杀人如麻,开始暴戾冷酷,开始骄傲嚣张。”

    宁缺从桑桑手丰接过大黑伞,望着对岸被夜雪笼罩的庭院。

    “只有这样,他才能摆脱自己的心理阴影。在宫门前他说的对,我也有心理阴影,所以我明白他的骄傲是他无法摆脱的致命弱点,因为骄傲,他现在踏入了我所选择的战场,这便是他犯下的第一个错。”

    “怎样利用他犯下的错?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必须毫不犹豫地,把这两年千辛万苦写出来的三百多道符,全部砸出去。”

    写符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般潇洒随意的动作,除了宁缺自己,没有多少人知道三百多道符意味着多少个不眠不休的夜晚,多少次念力枯竭后的极度虚弱,多少次识海震荡后的痛苦不堪。

    桑桑知道,因为那些与油为相伴的夜晚,她一直守候在宁缺的身旁,看着他汗如黄豆,脸色苍白,却依然笔耕不糙。

    那些夜晚里,宁缺耕的不是田地,也不是文章,只是符。

    夜雪中崖畔,桑桑仰起小脸望向宁缺,看着他的脸色如过去那些夜晚里一般苍白,很是担心,却微笑说道:“是啊,少爷一定会胜的。”

    宁缺闭上眼睛,握着伞柄,眉梢有些颤扛,右手有些颤求,脸色苍白,识海里的念力顺着黑伞散向满是雪花的空中。

    念力是正道修行者的根基,修行者却只能利用念力去操控天地云,气,然后施展出各和手段,即便念师能够直接以念力攻击敌人,也被局限在很短的距离之内,那是因为念力拥有一种无法更改的特性。

    这种特性便是,念力一旦离开修行者的识海,便会随着距离而以数量级的倍数急剧焕散,归寂于天地自然之中。

    宁缺此时站在雁鸣湖南岸的山崖之上,距离对岸的庭院有数里之遥,他要触发庭院里隐藏着的三百道符,便需要把自己的念力送到彼岸,然而他的念力如何能够渡过这片夜雪中的冬湖?

    就在这个时候,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他的念力经过大黑伞柄和伞面之后,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不是说念力的浓度增加了多少,而是的雪空里焕散的速度变慢了很多。

    因为气海雪山窍塞径曲的缘故,雪湖四周的天地气息,依然没有太多能够听懂他念力唱出的这首曲子,但至少他的声音可以传的更远一些。

    宁缺的念力悄无声息穿越风雪,落到了遥远对岸的庭院里。

    青瓷灯壶压着的那张黄纸,嗤的一声微响化为虚无。

    淡淡的燥意无由而至,从来没有点燃过的、洁白如玉的灯绳骤然一紧清油骤释,燃起一道极微弱的火苗。

    油灯昏暗,略微照亮了屋厅内外。

    随着青瓷油为诡异地无火而燃,屋子里紧接着出现了无数变化。油为所在的陈物架整个燃烧起来,然而便是陈列架所在的空间燃鲸,起来,化为一团炽烈的火球,罩向夏侯如山般的身躯。

    火势拖渺而恐惧,所过之处任何事物都被化为虚无。

    唯有那盆青植不一样那些微微耷拉着的、青翠欲滴的肥嫩青叶,被屋内的火舌一燎便如肥肉般融化,化作淡绿色的油脂,滴入花盆。

    那片夹在青叶中的黄色符纸消失不见。

    青叶化作的油脂,落入土中,花盆顿时崩裂里面的黄土炸将开来,弥漫在屋内空间里,那些似微粒般的黄土尘埃,不知何故,竟是无比的沉重,每一颗土砾,都像是石头射向夏侯的身躯。

    紧接着!那根乌黑的横梁上的黄纸也平空消失,只听得咯喇一声巨响,沉重的横粱毫无征兆从中断裂,砸向夏侯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