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作者:猫腻

    宁缺问话的重点不是天书——明字卷一直便在书院,夫子要看随时能看——而在于七卷,要知道当年莲生受邀入知守观,也不过看了两卷天书国。他真的很难想像,如今世上有人曾经看过七卷天书。

    所以当听到夫子理所当然的回答之后,他很是震惊无语,心想即便老师你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但道门和书院的关系如此糟糕,知守观里的道士们怎么可能把七卷天书借给你看?

    夫子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说道:“我喜欢看书,当年特别想看天书上的内容,总不能说那些道士们不给看,便不看了。”

    宁缺听懂了老师这句话里隐藏着的意思,倒吸一口冷气,说道:“难道你闯进知守观强行看了那七卷天书?这和强盗有什么分别?”

    夫子有些尴尬,说道:“书籍乃是知识之传承,本就不应该藏诸深山不予人看,读书的事情,哪有什么强不强的?”

    在世上眼中至高无比的七卷天书,在书院,尤其是在自己老师看来,和普通的书籍似乎也没有太大差别,既然极想看,那便一定要看到——想着这个事实,宁缺震惊之余,也不免很是骄傲得意。

    身为唐人是值得骄傲的事情,身为书院弟子更是如此。小师叔在世间留下的威名,师兄们偶现红尘便掀起的风雨,尤其是夫子身上那些不为世人所知的佚事,形成了一种很特殊的氛围,无论你再如何腼腆矜持,在书院这种氛围里处的时间长了,最终都会不知不觉骄傲起来。

    更何况,宁缺从来就不是一个腼腆矜持的人,他啧啧称奇,然后才想起自己先前想问的那个问题:“佛在明字卷上的留言到底是什么?”

    夫子说道:“我说过,你什么时候能把那本书看懂,自然便明白了。”

    宁缺这才记起自己看过那卷明字卷,想着那卷天书上含浑不清、近乎呓语、什么日月轮转之类的文字,隐约猜到便是佛的留言,愈发好奇那个预言到底是什么,只是以他如今境界,哪里看得懂?

    书院无论后山还是前院,学习气氛向来自由随意,正所谓不耻下问,宁缺自然更不耻上问,直接说道:“老师,我真看不懂。”

    夫子叹气说道:“其实,我也看不懂。”

    宁缺看着老师微微飘拂的白眉,很是无措,心想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您看不懂的文字,您可不是普通人儿啊。

    “法入末时,夜临,月现。”

    夫子看着绝壁上空的满天繁星,说道:“前一句自然指的便是佛宗所言末法时代,夜临便是冥界入侵,然而月是何物?月轮国以此得名,月必然是轮转之物,去年今夜你曾经说过几句,然而谁曾见过?”

    他转头看着宁缺说道:“之所以不懂,因为那本来就是预言,先前我说过,如果预言有用的话,我们还活着做什么?既然我们会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那么预言便有可能不会变成现实,既然有可能不会变成现实,便可能永远不会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出现,既然永远不会出现,如何能懂?”

    这段话稍微有些拗口,宁缺却听的很清楚,大概明白了老师对明字卷的态度,思忖片刻后问道:“既然佛宗的预言并不紧要,弟子为什么要去烂柯寺?”

    夫子反问道:“烂柯寺最出名的是什么?”

    “想来应该是和尚?”

    宁缺在心里这般想着,却知道如果说出这个答案,必然会被老师当头一顿痛骂,忽然间忆起隆庆皇子入长安前的那些传闻,想着莲生大师人生里的那几个重要节点,有些不敢确信问道:“是……辩难?”

    他已经回答的足够认真且谨慎,却没料到这个答案依然让夫子极为不满。

    夫子恼火说道:“你说我来我说你,那是谈情说爱的小儿女,一群修行者正事不做就在那里清谈误世,用来糊弄那些好玄虚之论的书生道士而已,都怪当年莲生和烂柯寺的小和尚引发了这种烂风气。”

    宁缺请教道:“那烂柯寺最出名的是什么?”

    夫子说道:“请柬上是怎么写的?烂柯寺最出名的当然就是盂兰节。”

    宁缺有些不忿说道:“就算盂兰节出名,但和我有什么关系?”

    夫子说道:““盂兰节便是鬼节,起始于无数年前,源头便是冥界入侵的传说,祭鬼便是最重要的内容,最开始时,是人间乞求冥界来的晚些仪式,换句话说,就是给冥界那边传话,说你们就在那边好好过吧,别想着人间这边了。”

    宁缺这才知道原来盂兰节竟与冥界的传说有关,不由吃了一惊。

    夫子继续说道:“盂兰本是道门之节,后来不知因何……大概是昊天信徒们觉得自己出面做这种事情有些丢脸,后来便渐渐衍化成了香火佛音的道场,只不过随着年岁渐久,绝大部分人都忘了这节日的本源。”

    宁缺说道:“冥界如果真要入侵,哪里是说几句好话便能打发的?再说了,我想如果真有冥界,那里的人们也不会爱吃香烛元宝。”

    夫子重重一拍大腿,说道:“对啊!说好话有用还用修行干嘛?所以我一直在想,道佛两宗弄这盂兰节,只怕是想用佛光镇住冥界。”

    但凡说得兴起,人们才会拍大腿,夫子此时的心情也比较激动,只是他想着拍大腿的动作看上去有些不雅,与自己高山仰止的形象不合,所以他没有拍自己的大腿,而是重重地拍到了宁缺的大腿上。

    感受着腿上传来的辣痛,宁缺脸色骤变,张开了嘴,还没有来得及呼痛,便听着老师后半段话,顿时忘了疼痛。

    “镇压……冥界……难道冥界的入口就在烂柯寺?”

    夫子完全没有注意他的神情,说道:“世间无数佛寺都有盂兰盛放,并不限于烂柯寺……而且多年前我曾去看过,没有找到什么冥界入口,你这次去不妨再找找,说不定能够解答你心中某些疑惑。”

    夫子说的淡然随意,宁缺却是听的惊心动魄,想着镇压冥界四字,他便浑身上下不舒服,皮肤痒的厉害,似乎有些黑色的烟气,要从毛孔里渗出来,要知道佛宗的人现在正在怀疑他是冥王之子,去烂柯寺参加盂兰节,岂不是等着被万丈佛光镇压,难道要被压在山下五百年?

    悬崖绝壁间山风轻拂,雨廊间悬着的紫藤果随风摇摆,形似铜铃却无清音,只听得啪啪几声轻响,有熟透了的果子坠落到地上迸出浆来,那股紫藤特有的肥腻与清新交织的异香,顿时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