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缺笑了起来,他知道她的意思,听懂她在述说他的情意,更好的是,这种述说里也有她的情意,所以他很开心。
在溪畔杀了野猪,生起篝火,肉在火上发出滋滋的声音,油汁渐流,香味四溢,两个人饱饱地吃了顿饭,然后休息。
宁缺想起白天她说的那句话,说道:“以后别把书院和佛宗放在一起比较,你怎么说书院都行,这可不行。”
桑桑躺在被火烧热的地面上,问道:“为什么?”
宁缺说道:“书院有那么恶心吗?”
桑桑微微一笑,说道:“你老师在我体内灌注了人间之力,然后你带着我行走世间,是想让我变成人类,佛陀把贪痴嗔三毒种在我的体内,也是想让我变成人类,两者这之间有什么区别?”
宁缺正在溪畔磨铁刀,听着这话,停下手上的动作,想了想后说道:“区别在于,佛祖把你变成人类,是想杀你。”
桑桑说道:“那书院呢?难道只是想把我变成人类?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处于如此虚弱的状态,书院的人不会想着把我杀死?”
宁缺说道:“如果这两个字便说明了一切,世上没有如果,我一直都在你身边,所以书院自然不会想着杀死你。”
桑桑问道:“哪怕我杀了轲浩然?”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不算棋盘里的岁月流逝,你来到人间已经二十年,只有这二十年里,你是桑桑。”
桑桑明白了他的意思,在她出生之前发生的事情,便不应该由她来负责,书院没有把小师叔的死亡归到她的身上,只是归到昊天的身上。
桑桑问道:“如果……最终你们老师也被我杀死?”
宁缺有些郁闷,说道:“你能不能说点有意思的?我都说了,世上没有如果。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烦?不要这么无聊?”
桑桑微笑说道:“那说些有意思的……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在如此荒僻的深山里,都能遇着佛,可以想见,这个棋盘世界里,现在到处都是危险。众生变成的佛正在寻找他们。
再这样漫无目的地行走。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就算能走到最南方天的尽头,也一样找不到离开棋盘的道路。
宁缺问道:“如果解掉你身体里的毒,你能不能打破这张棋盘。”
桑桑说道:“你才说过世上没有如果。”
宁缺叹道:“不要调皮。”
桑桑说道:“如果不能。我们离开朝阳城做什么?”
宁缺说道:“按照佛家的说法,只有修佛,才能解贪嗔痴三毒。”
桑桑说道:“那是骗人的。”
宁缺说道:“佛经又不是童话,我想这话有些道理。”
桑桑说道:“除非修成真正的佛,不然三毒难清。”
宁缺把刀身上的溪水擦净。走回她身边,静静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要不要试着,你把自己修成佛祖?”
在他想来,如果她能够在这里立地成佛,那么便能袪除体内的贪嗔痴三毒,甚至于那些诸生化成的佛,更无法再威胁到她。
桑桑说道:“不要。”
宁缺微微皱眉问道:“为何不要?”
桑桑用他先前的答案做出回答:“恶心。”
宁缺很是无奈,说道:“活着总比什么都重要。你就忍忍。”
桑桑说道:“这里是佛祖的世界,我无法在这里修成佛祖。”
宁缺想了很长时间,说道:“总得试试。”
有些事情必须尝试,因为已经没有别的选择,还是书院的那句老话。最后的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唯一。
桑桑说道:“你想试什么?”
宁缺的目光越过溪水,落在遥远的东方。说道:“我想试试能不能找到佛祖。”
桑桑微笑说道:“然后呢?你能杀死他吗?”
宁缺说道:“不能,但我要去见他。”
清晨。二人在溪边醒来,篝火已成灰烬,尤有余温。
宁缺把桑桑系到背上,撑起大黑伞,继续向峰顶攀行,穿过浓雾来到山顶,他却没有继续向南,而是折向东行。
桑桑睁开眼睛,看了看方向,没有说什么。
密林难行,宁缺以铁刀开道,走了两天一夜,终于走出了这片莽莽群山,来到开阔的草原间,背着桑桑继续前进。
草原上前些天一直在落雨,他的脚踩在松软的地面上,留下清晰的脚印,形成一条笔直的线条,对准遥远的东方。
当草原上的脚印超过一百后,地表忽然下陷,那道直线变成了真实的存在,泥土四裂,青草被吞噬,漆黑无比。
天地震动不安,那些在漆黑天穹上巡走的光线,忽然间来到宁缺二人的头顶,因为大黑伞的遮蔽,光线没有落下。
那些光线仿佛悬停在了漆黑的天空里,光线的前端变得越来越明亮,然后忽然炸开,向着地面洒落无数金色的天花。
宁缺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西北方向,只见那处的黑暗天空上出现了一些光泽,应该是倒映出地面的佛光,可以想象那里有多少佛。
桑桑看着那处,说道:“我听到了他们的经声。”
“他们害怕了,佛祖害怕了。”宁缺说道。
桑桑说道:“佛祖涅槃,根本不会知道这些事情。”
涅槃是生死的叠加,也可以简单地理解为沉睡,佛祖根本不知道他们正在向着东方行走,又怎么可能害怕?
“那么就是这个世界开始害怕了。”
宁缺望向遥远的东方,说道:“我们的方向是对的,佛祖就在那里。”
桑桑靠在他的身上,指头轻挠他的耳朵,说道:“你真要去找佛祖?”
宁缺说道:“修佛当然要见佛,我要去见他。”
桑桑的动作微僵,说道:“你若去见他,他便会醒来。”
宁缺举起刀柄挠了挠痒,说道:“我就是要让他醒。”
桑桑神情严肃说道:“若是以前,我没有中毒。我早就去找他,并且让他醒来,然后把他杀死,但现在我杀不死他,你更杀不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