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历见闻改变气质,层次决定高度,修行者与普通人自然不同,千古以来,那些逾过五境门槛的大修行者,能够呼风唤雨、动天撼地,俯瞰苍生,精神世界自然渐渐远离尘世,向着非人的领域而去。
这是很容易理解的道理,夫子当年也没能避开这段心路历程,后来他与宁缺变过此事,他用来寻回本心的方法,很是匪夷所思。
大师兄是世间走的最快的人,却叫做李慢慢,因为他做什么事情都很很缓慢,就连青春期以及成为大修行者之后的困惑期,都来的要比旁人慢很多,但来的再慢终究会来,他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并且拥有自己的见解,或者说选择——此时他说酒徒非人,并不是在赞美对方的境界高妙,而是隐晦的指责。
像他这般温和的人,居然会指责对方,说明他此时看上去再如何平静,实际上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他愤怒于酒徒杀人,杀贤人,毫无道理地杀贤人,并且可能会杀更多人,这是他很难理解、更不能接受的事情。
横木嘲讽说道:“果然虚伪。”
所谓修行,无论入世出世,图的是成仙还是涅槃,本质上修的都是与普通人背道而行,先前他便说过书院虚伪,此时听着大师兄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坚持把自己放在普通人的范畴里,他忍不住再次出言嘲讽。
大师兄回想起书院后山曾经的那几段对话,说道:“二师弟和小师弟以往都批评过我,小师弟说的隐晦些,君陌则很直接,三师妹虽然一直没有发过议论,但我知道这些年她一直都有些瞧不起我的行事方法……确实虚伪……既然我能杀人,便应该杀人,如果不杀,便是把本属于我的责任推给旁人。而且……总能找到一些应该被杀的人吧。”
他渐渐平静,看着酒徒说道:“水清水浊,洗衣洗脚,都可行,泗水已红,我总不能始终在水畔行走,而不湿鞋。”
这段平静的话语。隐藏着某种决心,对道门来说,预示着某种极大的危险,一直沉默听着的隆庆微微眯眼,神情渐凛。
“就算你现在开始杀人也没用。”
酒徒的神情很冷漠,说道:“昊天爱世人。我不是昊天,你爱世人,我不是你,我杀人,你会痛苦,你杀人,又能奈我何?”
大师兄问道:“难道这个世界里没有你关心的人或事?”
“我活了无数年。亲朋皆死,旧友全无,现如今的我,老病孤独,于人间无所爱憎,你再如何杀,又如何能让我动容?”
酒徒神情淡然,言语间却有无尽沧桑意。令其余三人沉默。
便在此时,有小雨落下,雨水净了地面的尘埃,柔了河畔的柳叶,湿了头发,为人间带来一股凄冷的秋意。
秋雨里,大师兄看着酒徒说道:“所以我必然会输?”
酒徒说道:“有所爱。故有所惧,你无法不输。”
隆庆和横木在雨中离开皇城,带着两千西陵神殿护教骑兵,向着大泽和宋国方向进发。凄迷烟雨里,将有千万人死去。
秋雨越来越大,大师兄低头站在辇前,站在柳亦青的遗体前,雨水打湿他的头发,耷拉在额前,显得有些凄凉。
……
……
世界是平的,雨水却不可能完全均匀,不然人间也不会有昊灾洪涝,但今年秋天的这场雨,却很奇异地覆盖了绝大部分山川河流与城镇,好在雨势并不大,淅淅沥沥,不急不徐,不像夫子登天那年令人恐惧,更像春雨打湿人心。
滁州也在下雨,东山上的亭檐湿了,人们的衣裳也湿了,两名老仆跪在太守的遗体前痛哭流涕,凌晨从城中赶过来的官员士绅们则是脸色苍白,震惊的无法言语,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师爷模样的男人在亭柱上做了些什么。
东山风景虽好,但地势太高,游人罕至,一直没有人明白,以清廉爱民著称的太守,为什么要在国势严峻的时刻,发动民夫耗费银钱,在峰顶修这样一座亭子,没有人知道,这座给太守带来极罕见负面评价的亭子,实际上是一座传送阵,可以向长安城传递极简略的一些重要情报。
这样的传送阵,耗资巨大,即便以大唐的丰富资源,也只能修建数处,贺兰城、土阳城各一,滁州因为直面燕宋两国,战略位置日渐重要,所以朝廷才会耗费巨资,由太守出面,背着恶名主持修建此亭。
走进东山亭的男人,在滁州官员百姓眼中,是太守的幕僚师爷,事实上他是直属皇宫的暗侍卫,他要做的事情是启动这座亭子。
东山亭向长安城传回了第一份情报,不是燕宋入侵,也不是河堤崩塌,而是一封死亡,修建这座亭子的那人……死了。
……
……
长安城也在落雨,雨水顺着明黄色的宫檐淌落,御花园里因应时节的秋菊,被洗的愈发娇艳明媚,黄蕊相叠,悦目至极。
御书房里,李渔看着刚刚从小楼处传来的太守的死讯,沉默了很长时间,望向窗外的秋菊,又沉默了很长时间。
曾静看着她略显苍白的侧脸,强行压制住心头的震惊与愤怒,声音微哑说道:“朝廷必须做出应对,不然……真会大乱。”
一个帝国,一个朝廷,一片疆域,维持这些名词的,可以是精神或者是勇气或者是历史传承,但真正重要的是管理机构,换句话说,就是各级事务官员,再完善的制度,也需要由人来进行具体处理。
当官员随时可能死去,当官员发现自己随时可能死去,管理帝国的体系便会摇摇欲坠,并且将不可逆地走向崩溃。
滁州太守死了,朝廷必须做出应对,或者找出并且杀死凶手,或者隐瞒真相,或者让敌人罢手,既然真相无法隐瞒。便只剩下其余两种选择。
能够深入国境,无视天枢处和书院,于悄无声息间,杀死滁州太守的人,世间只有两三人——无论是谁,都不是大唐朝廷能够对付的,哪怕大唐是世间最强大的国间——因为那些人已经超出了世俗的范畴。
李渔很清楚这点。看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黄菊,说道:“让书院处理吧……杀死那个人,或者想办法让那个人住手……不过,宁缺啊,你最后还是要把那个人杀死啊,不然欧阳先生如何能够瞑目?”
……
……
宁缺知道太守死讯的时候。正在城墙上吃面,这数十天里,因为要俯瞰人间等待时机的缘故,他的饮食起居都在城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