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作者:猫腻



    请来与我一战。

    请来被我杀死。

    火光把夜雪照耀的如白色的粉,又像是春天的柳絮。

    横木立人的目光穿透漫天的风雪。掠过青峡,落在长安城,微笑想着。

    ……

    ……

    中原处处皆雪,无论桃山还是阳州城,都被或薄或厚的雪包裹,稍后宋国也将落下一场雪。那场雪必将名留史册,而在这之前,本来风雪连天的草原,却忽然间雪停了,云散雪消,露出那轮明亮的月。

    渭城北方,数千座帐篷正在被拆除。无数牲畜正在被驱赶,金帐王庭的勇士们正在给座骑佩鞍,数万名精锐骑兵即将启程,场面很壮观,却听不到什么声音,除了牲畜不安的鸣叫,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做为大陆北方最强大的势力,在过去这些年与唐国的战争连获胜利。金帐王庭的贵族子民有足够的资格骄傲得意,但此次的情况不同。

    今夜,金帐王庭即将整体南迁。

    南迁便是南侵。

    这意味着最后的决战即将开始,意味着将与统治世界千年的唐国你死我活,便是金帐最骄傲的勇士,也开始紧张起来。

    最先离开渭城南下的,是一个看上去很普通的车队。车队由十余辆大车组成,人手不多,也没有什么辎重,所以走的轻松。

    对金帐王庭来说。这却是最重要的车队。

    十三名草原大祭司,分别坐在自己的车厢里,胸前挂着的骷髅头项链,在窗口透进来的月光照耀下,洁白的像是纯洁的玉。

    国师胸前挂着的是一串普通的木珠,就像他身上那件普通的衣裳,就像他普通的容颜,他看着窗外那轮明月平静微笑,不知想些什么。

    对于中原修行界来说,他是化外的蛮人,哪怕带领金帐王庭投到昊天的怀抱,他和那些祭司依然游离在正统的修行世界之外。

    但这不影响他的强大,也不影响他的情绪。

    他很向往那轮明月,他很想去南方,体会一下中原人的所思所想,他想去长安城,他想去书院,当然,去了自然就不想回来了。

    少年阿打也在看着那轮月亮,被风雪连续洗了好些天的空气,格外洁净,深夜的草原格外安静,于是那月亮显得格外圆、格外大。

    和国师不同,阿打没有太多想法,他只是觉得那轮月亮有些刺眼,他眯着眼睛,满是稚气的脸上,写满了烦躁。

    金帐王庭总动员,十余万铁骑即将南下,单于的决心很大,动作很迅速,阿打却还是有些不满意,他急着去南方。

    他要杀死那名叫华颖的唐将,他要冲垮唐军最后的骑兵,从向晚原到河北郡,有水草的地方都要成为他开拓的疆土。

    在这个过程里,他将和车队里的人们,一起等待着那枝铁箭的到来,等待着余帘的到来,他要折了那箭,杀了那人。

    为什么?因为他想这样做,他要报复那个叫宁缺的唐人,他要战胜传说中的书院,他想,既然自己这么想,那么这应该便是长生天的意志。

    ……

    ……

    宋国都城,此时尚未下雪。

    广场上的对峙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数千名新教的信徒,与人数相近的道门神官及宋国骑兵们,紧张地互相看着,已然疲惫。

    高台上点燃了火把,照亮了这片角落,叶苏坐在案后,看着案上的道义真析静静思考,陈皮皮跪坐在他身旁,沉默不语。

    唐小棠和十余名剑阁弟子,站在高台之前,也自沉默不语。

    面对着神殿来袭,他们不知能撑多久,更无法离去,所以只有等待。

    南海少女小渔的脸色有些难看,因为她此时代表着道门的态度。然而白天最关键的时刻,道殿响起了钟声,她只能停下等待。

    等待?为什么要等待?难道昊天还会给予这些叛教的逆贼宽容?难道宁缺真的能说服观主放过叶苏和新教的信徒?等待什么?

    没有人知道在等待什么。

    等待杀戮的命令,还是和平的到来。

    知道西陵神殿和谈一事的人,也觉得这种等待未免太漫长了些。

    只有隆庆知道西陵神殿在等待什么。

    不是等待观主被宁缺说服或是不能说服,不是在等待和谈的最终结果,不是在等待昊天的谕令。而是在等待一个人的死亡。

    或者说,死亡的消息。

    叶红鱼死亡的消息,她的死亡,便是这场战争的开端。

    年轻的裁决大神官不死,道门便不能对叶苏动手。

    隆庆知道,却不在意。因为他清楚那是必然的事情,不论是今夜,还是明天清晨,她的死亡,总会来到场间。

    所以他还是像白天那样,非常认真地劈着柴,拣着柴枝。然后堆到院子中央,堆的很仔细,就像在做一件精致的工艺品。

    隔着一堵院墙,墙外千万人在对峙,他在墙这边堆柴。

    因为时间很充裕,他劈了很多柴,现在甚至可以奢侈到把被雪染湿的柴全部堆到最下方,只把干燥易燃、形状完美的细柴。放在柴堆最上面。

    干柴堆已经堆到数丈方圆,密密麻麻,很像一座王者的坟墓。

    也可能是圣人的坟墓。

    干柴堆最上方,插着木桩,横竖两条,像是个人,也像个十字。

    木桩上挂着一段绳子。

    绳子和木桩是用来绑人的。那些柴是用来烧人的。

    时间缓慢地流逝,黑夜渐去,天边泛起鱼肚白,院墙那头。响起新教信徒的颂经声,整齐的经声,可以驱走疲惫,更重要的是驱走恐惧。

    隆庆听着墙外整齐的颂经声,轻轻跟着复颂,音调很有趣,似在唱歌。

    他挑选干柴的动作没有停止,神情很认真,情绪很平静。

    银面具系在腰间,他没有戴,脸上那道疤没有变淡,很奇怪的是,那疤不再那般恐怖难看,灰暗的眼眸在美丽的容颜上显得格外迷人。

    听着墙外传来的颂经声,缓缓重复着,向柴堆上搁着细柴,隆庆在越来越亮的天光下重复着这些动作,然后忽然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