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作者:猫腻



    隆庆说道:“宁缺没有来。铁箭没有来,余帘和李慢慢也没来,只能说明他们知道你想死,他们……也很想你死,甚至瞒着李慢慢。等着你被我杀死。”

    说完这句话,他微笑起来。笑容很节制,只局限在唇角那片很小的区域,于是显得很嘲讽。从始至终,叶苏都表现的很平静,明明死亡近了,却依然那样平静,虽然这是一场彼此有默契的局,他还是觉得有些不愉悦,所以他要揭穿书院的用心,以为这样能够打破叶苏的心境。

    叶苏的反应却依然不如他所愿,平静说道:“我与书院为敌二十载,我知道那些人是怎样活着的,我不以为他们会这般现实冷漠。”

    隆庆说的话其实极有道理,叶苏死而成圣,门徒早已远赴各地,新教的火种保存的极好,在唐国和书院的庇护下,借助他死讯这钵热油,新教的传播必将变得更加迅猛,以此观之,他的生死对书院来说并不重要。

    但他还是以为书院不会那样做,因为那不符合书院行事的意趣。

    “李慢慢自然不忍看到你惨死在烈火中,宁缺和余帘却不同,既让道门分裂,又让新教在烈火中获得真正的新生,他们一定会很乐意。”

    隆庆说道:“如果夫子和轲浩然还活着,书院肯定不会这样做,因为他们不会这样想,但你不要忘了宁缺和余帘……都是入魔之人。”

    叶苏沉默。

    隆庆继续说道:“余帘是魔宗宗主,是莲生最看重的人,而宁缺更是莲生的再传弟子一般,他们都有莲生不择手段的气质,某些方面更有超出莲生的认识,莲生没能做到的事情,他们未必不想做到,不能做到。”

    当年莲生想做什么?他想让人间变成一片血海,让天地颠倒众生,让道门覆灭成灰,让这个世界变成崭新的一个世界。

    书院,其实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从前的书院,绝对不会用这般冷酷的方法,而现在真正主持书院的那对师姐弟,会怎么想呢?

    叶苏不想继续了,书院如何选择对此时的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艰难地抬头,望向越来越湛蓝的青天,望向越来越高却越来越浅的朝阳,说道:“不管书院如何想,我做的事情,总要继续做下去。”

    隆庆看着他,终究还是流露了几分敬意,说道:“把自己变成一根火把点燃整个人间?听说君陌也在烧悬空寺,都是疯子。”

    听着君陌的名字,叶苏的脸上露出微笑,说道:“到最后,我与他竟在做一样的事情,我很骄傲,想来他也会觉得骄傲。”

    这句话本身就很骄傲,骄傲于君陌曾是自己的对手,骄傲于自己超越了自己,骄傲于自己站的比当年要高,可以看到更远的风景。

    或者是因为,他此时站在小院里,站在那座柴堆上,他被绑在十字形的木架上,系的不紧,无法离开,可以远观人间。

    隆庆站在柴堆前,看着他说道:“我会亲自点火。”

    叶苏不再望天,眼睛被朝阳刺的眯起,看着他问道:“我所不理解的是,既然你什么都清楚,为什么要来替我点这把火。”

    隆庆微微挑眉,说道:“师长有命。不得不从。”

    柴堆上下的二人,有同一个老师。叶苏看着他腰间的天书残卷,说道:“老师想来也都明白,何必连累这卷无辜的书。”

    隆庆沉默,然后说道:“既然人可以写,那么将来便不再需要天书。”

    听着这番话,叶苏明白了些什么。

    他和隆庆没有听过桃山崖坪上观主与中年道人的那番对话,但他们是观主的弟子,是道门了不起的人物。自幼熟读经典,此时只是极简单的对话,便准确地理解了观主的真实用意,情绪都变得有些不稳。

    叶苏望向远方某处,不知是知守观还是临康城,悠悠道:“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隆庆听着这段经文,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随诵:“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

    叶苏说道:“我们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跟随自己行走。必将走出幽暗的河谷,得以最大的喜悦……原来这也是知守。”

    隆庆低着头。不知道是在看衣衫下那道恐怖难看的洞,还是在看厚厚的地,声音仿佛自行从唇间流出:“我们自己,也可以是昊天。”

    叶苏微笑说道:“原来,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隆庆抬起头来,看着阳光下的他,说道:“你是对的。”

    叶苏说道:“并无对错。”

    “老师认为你是对的,那便是对的。”

    说到这里,隆庆顿了顿,他本以为自己会生出一些嫉意,没想到心情却是这样的平静,只是有些感慨:“到最后,还是你最让他感到骄傲。”

    叶苏想了想,说道:“对错,终究还是要看最后的结局。”

    隆庆说道:“你做的事情,老师和夫子做的事情,会有什么结局,不再是注定。”

    叶苏说道:“是的,再没有天,自然没有天注定。”

    隆庆看了一眼远处,说道:“说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叶苏说道:“既然你等的人一直没来,看来真的不会来了。”

    隆庆从一名神官手里接过火把,走到柴堆前,想了想,终究没有再说什么,把火把放到柴堆边缘,然后向后退去。

    火是自然界最奇妙的一种现象,它可以传染,也可以复制,可以从最微渺的萤火变成燎原的野火,这绝对不是与之相对的水可以做到的。

    那根火把上的火苗,舔着身旁的干柴,片刻后,将干柴的边缘烤黑烤焦,烤出青烟与明亮的火焰,如此继续,火便渐渐传远。

    小院里堆着的干柴,大部分是隆庆亲自劈的,他挑选的很仔细,无论长短还是粗细,都非常适合燃烧,火势很快便大了起来。

    先前的战斗里,院墙已经坍塌了很多,此时随着柴堆里噼啪的响起,墙砖尽数倒下,柴堆燃烧的画面,落在所有人的眼里。

    数万名新教信徒和奉命前面观刑的宋国百姓,看着这幕画面,有的人感到极度的悲痛,有的人觉得很是不忍,渐渐有哭声响起。

    叶苏的衣裳开始燃烧,明黄色的火苗,渐要越过他的膝,吞噬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