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作者:猫腻



    佛,自然不会有事。

    七念手掌横在胸前,念珠随风轻摆,庄严的身外法像,在晦暗的光线里若隐若现,威势无双。

    “你要做什么?”

    他看着君陌,隐隐有些不安。

    数万奴隶正像潮水一般退去,黑压压席卷天地间,湮没石与河,吞噬遇到的所有,画面很是壮阔。

    君陌没有回话,握着铁剑向前走去,向数万敌人走去,虽孤身一人,画面却更加壮阔。

    铁剑割破寒风,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瞬间。

    君陌要闯山,再次闯山。

    当年他手执铁剑,站在青峡之前,数万铁骑便不能再向前踏进一步,今日他要闯山,这数万人可否能拦得住?

    七念和悬空寺戒律院的那些佛宗强者,联手或者要胜过他的铁剑,但般若峰如此大,怎么能守?

    只要不惜代价,他总可以闯进山峰,只是七念非常不解,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君陌为什么要这样做?

    前次闯山。因为他要救小师弟,此番闯山。亦是如此,他要让小师弟放心地离开长安,去做他的事。

    有道理,有理由,这事便做得,可以理所当然地去做。

    晦暗的世界里,铁剑破风而起,厮杀之声震天而响。无数残肢断臂,开始飞舞,无数鲜血开始泼洒。

    佛经颂唱之声不绝,高寺远钟悠扬,佛宗气息大盛,无数强者围攻而至,却始终无法吞噬那道剑光。

    君陌开始闯山。

    一闯便是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之后的三更半夜。君陌终于来到了般若峰那道极高的崖坪上,又至清晨,他终于来到曾经的梨树下。

    蔓藤那边的山道上到处都是僧侣的尸体,鲜血像溪流般不停淌着,他的身体也已经完全被血水染红。

    这道崖坪上没有梨树,只有很多蔓藤。破旧的庙宇早已变成了废墟,只有一座蒙着灰的白塔。

    白塔前没有坐人,坐着位容貌寻常的老僧,那是人间的佛。

    君陌走到老僧身前,前一刻七念被他用铁剑拍落山涧。一时不能便至,已经没有人能阻止他。

    悬空寺诸僧其实也没想过真正阻止他。因为就算他闯山成功,来到崖坪上,他又能做什么?

    他是书院了不起的二师兄,但面对着佛宗境界已然至金刚不坏真身的讲经首座,难道还想奢望胜利?

    讲经首座睁开眼睛,看着他说道:“数年时间不见,二先生一如昨日,风尘仆仆,只是憔悴了。”

    讲经首座的笑容很温和,眼神很宁静。

    君陌看着崖畔那个缺口,沉默片刻后说道:“一日不能将这万恶的佛国烧毁,一日便不能安眠,风尘憔悴自然事。”

    那处曾经有株梨树,后来被他用铁剑把山崖切开,那株梨树被带到万里之外,应该植在书院后山里。

    如今那株梨树,青叶不知多大了。

    君陌忽然有些怀念。

    是该抓紧了些。

    讲经首座看着他,平静说道:“那箭,射不死我。”

    书院现在最强大的手段,或者说最有效的杀伤方法,对于修行界顶尖的大人物来说,不是秘密。

    多年前在月轮国白塔寺,讲经首座便接过宁缺的铁箭,更准确来说,他连接都没接,因为他避都没有避。

    有长安城为源的铁箭,自然要比当年的铁箭强大无数倍,但首座依然不惧,因为他金刚不坏。

    同样是面对元十三箭,首座的神情要比屠夫平静很多,一是因为生死观不同,二是因为他曾经经历过。

    看着浑身是血,脸色苍白的君陌,首座的眉在风中轻舞,不是得意,而是不世强者的淡然。

    “世间从来没有能够镇压一切的法器,佛祖留下的棋盘不能,那铃铛不能,书院凡人打造的铁箭如何能?”

    首座微笑着问道:“我真的很不理解,那些铁箭可以射死很多人,为何你们一定要选择射我?”

    “你和观主,酒徒和屠夫,这四个人是铁箭射不死的,其余能被铁箭射死的人,便能被杀死,何必浪费?”

    君陌说道,这是他真实的想法,看似有些无奈,但实际上话语背后,隐藏着的还是他和书院的绝对自信。

    “但你们还是射不死我?”首座说道。

    “你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再次强行闯山,只是为了刺我一剑,好让宁缺射箭,如今知晓,那些铁箭对我并无意义,你会不会觉得你这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血战……以至于这些年你不眠不休血战,根本没有意义?”

    首座看着他,面露怜悯之意。

    君陌握着铁剑的手紧了紧。

    地底佛国燃遍原野的怒火,看似滔天而起,终有一日能将整座悬空寺烧成灰烬,但只有他知道,如果没有办法战胜峰间的那位老僧,那么这场征战还将永无止期地继续下去。

    或者真的没有意义吧?

    但真的很有意思。

    “你问我们为什么要射你……道理很简单,因为你太慢,就这么天天杵在崖坪上,不射有些可惜。”

    君陌向前踏出一步。来到白塔前,有前夜的雨水从塔檐滴落。顺着崖枰的裂缝,流到他的脚下。

    血水从他的身上淌落,落在那片水洼里,溅起水滴,迎着天坑外的晨光,能够看清楚,丝丝缕缕的血丝在水滴里流转,把光线绕成无数种模样。纠缠在一处。

    忽然间,那滴水里的无数丝光线骤然散开,无论是曲折的还是柔软如绵的,都碎成最细的粉末,于是水珠光明一片。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铁剑斩碎了崖坪上的一切,也斩碎了那道水洼以及跃起的水珠。便似连光线也斩碎了。

    嗤的一声厉响,铁剑挟风而起,破风而出,便在眼睛都不及眨动的瞬间内,来到讲经首座的身前。

    铁剑刺中首座的胸腹,发出一声闷响。如重物击中石鼓,又如石块击中铜钟,嗡鸣回荡。

    总之,这绝对不是铁器击中人体的声音,因为讲经首座早已修成佛身。金刚不坏,超凡脱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