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作者:猫腻



    他望向北方晨光下的金帐大营,忽然想起渭城。

    当年渭城被金帐骑兵屠城,只有极少数人逃了出来,他便是其中一个。

    回到镇北军,经过身份审核后,他重新拥有座骑,然后再次失去,就像他曾经拥有一座渭城,最终却什么都没有留住。

    王五经常怀念当年跟着马将军去草原狩猎的日子,更怀念跟着那些剽悍的前辈去梳碧湖杀马贼抢金银的日子,那些日子一去不再返了。

    他漫不在乎的惫赖神情下面,是从来没有熄灭过的怒火和像毒蛇一样噬咬心脏的仇恨,他无时无刻不想着随着镇北军一道击溃那些草原上的蛮子,收复渭城。

    但是那很难。

    而且看今天的局势,似乎那天永远都不会来了。

    他想要一匹战马,一匹神骏的战马,他想骑着战马,向着敌人冲杀,如果他有战马,他的战友都有战马,那么他的心愿便会实现。

    这种执念不停地折磨着他。看着金帐王庭如云如野的马群,他快要发疯了,这时候只要有人给他马,他愿意付出所有的财产以至于生命,他甚至愿意给那些浑身酸臭的草原蛮子洗脚,稍后再杀死对方便是。

    如果有人给他一匹马,他愿意为对方做牛做马。

    可惜。还是没有如果。

    王五低头准备洗脸,稍后必然是千年来最血腥最惨烈的一场战役,这场战役将由无数场战斗组成,将会有无数人死去,镇北军或者会败,那么所有的唐军必然都会殉国,他不想死的时候。脸上还有脏东西,嘴里还有青菜叶子。

    下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眼花了,因为盆里的清水颤抖了起来,他的眉眼在水里变幻成奇怪的模样,不像先前那般沉郁。反而有些滑稽可笑。

    感觉到远处传来震动的,还有数十里外的金帐王庭诸人,十余万草原骑士正在紧张地备战,正在给座骑喂清水,忽然发现,那些英勇但极为驯服的战马,忽然间变得极为焦燥不安。有的马拼命地摇晃着头颅,不肯低头喝水吃草料,有的马惊恐地望向某处,不安地踢着前蹄,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安慰自己地面传来的震动是虚假的,而不是它们本能里最畏惧的某些存在。

    整片原野都开始震动起来,从北方的渭城一直到谷河外的草甸。双方军营里的大车车轮吱呀作响,有些没有注意的士兵甚至被震的有些站不稳。

    阿打跳到一辆大车顶上,眯着眼睛望向震动起处,他的眼力极好,应该是场间最先看清楚那边动静的人,于是他也是第一个被震撼至无语的人,那张稚嫩却惯常骄傲冷戾的脸颊上。写满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看清楚了震动的起因,五五的眉忽然高高地挑起,他的唇角高高地扬起。他的手开始颤抖,湿毛巾落到盆里,溅起水花一朵。

    像他一样,营内外的斥候以及更远处的镇北军将士们,都感觉到这道震动,望向西北方向,军营里变得鸦雀无声,人们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困惑……

    更多的还是隐隐的激动和期盼。

    朝阳之下的原野清旷无比,没有大风,尘土不起,视线极为清楚,只见西北方向的地平线上,一大片黑云正在缓缓压至。

    之所以是缓缓压至,不是因为黑云移动的速度太慢,而是因为黑云遮蔽的面积太过广阔,从而给人的错觉。

    那片黑云很迅速地飞掠十余里地,来到了谷河边原野的边缘,所有人都已经看清,那根本不是黑云,而是一大片密集的烟尘!

    那些烟尘,都是马蹄带起的尘土!

    无数匹野马,正席卷而至!

    朝阳映红了天,暖暖的光线进入那片烟尘,仿似把朝霞从天空上采撷到了地面,那些狂奔的马群仿佛正在燃烧,美丽夺目至极!

    根本没有人能数清,那片朝霞里究竟隐藏着多少野马,没有人想算明白,有多少野马才能造成如此惊天动地的气势!

    人们只知道,天地之间忽然多出了一群数量难以想象的野马。

    这群野马……正在向着唐军奔来!

    草原上依然鸦雀无声,于是远方野马的蹄声显得更加清晰,如惊雷一般落在所有人的耳中,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唐军先锋营的所有将士,都停下了备战的工作,哪怕是再严苛的军纪,再强悍的精神,也无法让他们收回望向那片朝霞,那片铺天盖地的野马的目光。

    有的唐军开始揉眼睛,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他们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不是眼花了,可还是觉得不可相信,因为这画面确实难以置信。

    有的唐军则是连眼睛都不眨,比如王五,他像看着渭城酒馆里小姑娘一样盯着朝霞里的野马群,深怕自己一眨眼睛,那些野马便会消失不见。

    司徒依兰紧紧抿着双唇,脸色有些花白,握着刀柄的手有些颤抖,她知道不是幻觉,但她不确信那些野马真的是向唐营来的,如果……如果稍后这群野马忽然奔向东方辽阔的草原,像忽然来临一般忽然消失怎么般?如果它们只是路过怎么办?

    唐人们的心情就像他们的神情一样复杂,紧张、渴望、震撼、担心甚至恐慌,他们看着那片朝霞越来越近,看着充斥天地间的野马群越来越近,越来越紧张。

    朝霞终于散去,回复烟尘的模样,谷河外的草原,完全被风沙遮蔽。金帐王庭部落处的十余万战马惊慌地嘶鸣着,阳光被隔挡,很难看清。

    司徒依兰闭着眼睛,然后睁开眼睛。

    然后她看到一匹棕色的野马,正在身前看着自己,那匹棕马的眼睛里充满像是人类婴孩一样的好奇,天真澄静至极。

    烟尘渐敛。唐营里一片欢呼,将士们的欢呼声是那样的高亢,很难用词语来形容,甚至显得有些疯狂,变成某种发泄般的呐喊!

    这一切都是真的。

    踏着朝霞来到唐营的,确实是马。是野马,是无数的野马。

    那些野马在唐军的军营里随意踱着步,就像逛草原一般自在,长长的鬃毛在晨风里轻轻飘舞,神骏异常,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就像那匹棕色的野马,它很不理解。面前这个女人为什么会流泪。

    野马们不理解,这些人类为什么要欢呼,为什么声音那般嘶哑,为什么要搂着自己的颈,不停地摩娑,为什么他们要笑,为什么又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