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很平静,冷酷,实际上却很愤怒。除了他自己。很少有人能够理解,他为什么会如此愤怒——无数年的漫长生涯,不是那么好捱的。
“我是个愿意结交朋友的人。”朝小树静静看着他说道。
没有人能质疑他的这句话,整个人间都知道,朝小树是最好的朋友,也最好结交朋友,他诚挚而大气。不疑人,潇洒无比,只有他这样的人能够与大唐皇帝陛下兄弟相称,也能在路边书画铺里随便一拣,便拣了个宁缺这样的兄弟。
“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与你成为朋友,虽然你的辈份太高、年龄太大,但朋友这种事情。向来与辈份年龄无关,只与意趣相投有关。”
朝小树继续说道:“我承认来小镇便是为了设局杀你,但这数年时间下来,那个局其实早已不成为局,你知道我是朝小树,难道我不知道你知道我是朝小树?所以虽未言明,但已经没有欺骗。我甚至还想过,能不能说服你,如果能,那自然最好不过。如果不能,那么我对你也没有什么亏欠。”
“亏欠?不,你不亏欠我任何东西。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了无数个年头,见过无数阴险狡诈的人,经历过无数尔虞我诈、还有世间最丑恶、最畸形、最变态的事情,所以你真以为我会在意铺子里的那杯清茶?”
酒徒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的局,对我来说,早已不再是局。”
他是修行界历史上最巅峰的数名大修行者之一,朝小树最巅峰时只是知命境,而且现在早已无法修行,变成了普通人。他只要看朝小树一眼,或者,朝小树便要死,无论宁缺还是桑桑,都很难阻止这一切。
朝小树平静而无畏地回视他的目光,说道:“先前我就说过,这个局早已不再是局,然而当你想杀我的时候,这个局便会重新出现。”
酒徒说道:“何意?”
朝小树说道:“我就是局。”
酒徒微微挑眉。
朝小树又道:“我待的是时。”
……
……
时,是时机。
宁缺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等待酒徒无法进入无距的那个时机,他已经等了两天一夜,依然没有等到。
朝小树也在等待一个时机,他已经等了好几年,只不过他等待的时机与宁缺等待的不同,他是等着那个时机主动来找到自己。
酒徒不想再听了,出于那种很难解释的愤怒,也因为宁缺和昊天这两个大敌在侧,他决定把朝小树杀死。
他拍向朝小树的胸腹。
大修行者的出手,朝小树根本无法避开。
朝小树也没有想避,他感受到了死亡的来临,即便是心志坚毅、早已看破沧海岸花的他,也不禁有了刹那的恍惚。
酒徒的手掌,落到了他的胸腹间。
嗤的一声轻响,一道锋利的剑尖,从他的掌心里刺出来!
那是一把无形的剑。
剑锋寒冷,剑意凝结澄静。
这把剑,是从哪里来的?
这把剑,一直在朝小树的身体里。
有人的左眼里有个鬼,有人的识海里有个人,有人的戒指里有个灵魂,有人的身体里有把剑,那把剑没有藏在鱼腹里,而是藏在他的腹中。
无论酒徒的手掌,落在何处,只要杀意到来,那把剑,便会出现。
此时,这把剑破开了他的胸腹,然后刺穿了酒徒的手掌!
这是剑的自我反应,这是俱焚的姿态!
酒徒脸色骤然苍白,感觉到了极大的恐惧。
他厉啸一声,疾速后退,便在后退的数步,身形已然虚化。
然而,那把剑来的更快。
剑锋破开朝小树的胸腹。带着鲜血,无形的边缘被血与风一凝,便拥了有了实质,噗的一声,深深刺进酒徒的腹部!
酒徒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快的数人之一。
但他站在朝小树身前一尺之内,便绝对无法躲开这一剑。
当年大师兄在潭边,也不敢站进这把剑前一尺。
这是一把怎样的剑?
那是一把普通到不用刻意去形容的剑。却杀意绝然。
这把剑,来自南晋剑阁,属于剑圣柳白。
这是朝小树向柳白借的一把剑。
这是书院的一个局,来自夫子的一句话。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这句话是用来形容:
但也有更简单的一种解释:朝小树的身体里藏着一把剑,等到酒徒想要杀他的那个时机。这把剑便会动起来,一动杀人。
器者,物也,在某种时刻特指兵器,尤其是剑。
器,也是勇气。
朝小树等了数年时间,就是为了刺出这把剑。
换句话说。他一直在等着去死。
此为大勇。
……
……
酒徒极痛,眼神震撼不解,甚至有些惘然。
这剑来的太快太陡,根本避无可避。
他隐约间明白了,这是柳白的剑,是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柳白的剑才能如此决然。如此迅疾,如此不留后路。
此剑出,哪怕他是酒徒,也必须身受重伤!
朝小树这一剑,断了他的九成生机,破了他的雪山气海!
酒徒脸色苍白,继续后退。身形继续虚化。
他不想死。
他想逃。
他一掌拍到街面,震起无数烟尘石砾,遮住宁缺的视线。
张三和李四,连滚带爬从书画铺废墟里赶了出来。拿着菜刀,便是一通狂砍,根本不理会砍的是神还是佛,两个年轻人砍的时候,甚至眼睛都是闭着的。
咔咔两声,菜刀砍掉了酒徒左脚的尾趾,还有右脚的脚后跟。
酒徒腹部中剑,鲜血横流,双脚也在流血,布鞋已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