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作者:猫腻

    打破万恶的旧世界,建设美好的新世界,听上去简单,实际上对于“世界”本身来说,这是最大的一件事情,而世界对人们来说,本就是最大的,于是无论是打破旧世界还是建设新世界,都成了最大的事情。

    最大的事情,自然最难,就像观主现在做的事情以前没有人做过一样,宁缺想做的事情以前也没有人做过,莲生当年也只有一个朴素而血腥的想法,从来没有走到实践那个环节,那么他就算做了再多准备,也不知道如何着手。

    是的,他已经准备了数年时间。对于一生来说,数年时间不短,但和打破世界这样的宏大命题相比,却短暂的有些可笑。

    而且他始终没有下定决心。

    因为代表旧世界的神明,在他的怀里。

    旧世界的毁灭,必然意味着桑桑的死亡,从很多年前,他和她便一直在探讨这个问题,始终没有找到可行的第三条路,于是相爱相杀至今。

    让桑桑去死,拯救这个世界?

    宁缺不会干,如果他是那种道德狂人或殉他人道者,当年也不会背着病重的她满世界逃亡,手上染满了无辜者的鲜血。

    他记得那个世界里有一首很著名的诗。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如果是君陌,为了自由肯定能抛掉生命,而轲浩然已经抛了。如果是叶红鱼,为了自由肯定能抛掉爱情,而莲生已经抛了。

    宁缺什么都不想抛。他向来很贪心,很无耻,更准确地说,很吝啬。他一直想的是那个世界里另一首很著名的诗。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除了烂柯寺里那些真正慈悲的僧人,他和二师兄一样,对佛宗没有任何好感。这句诗里的如来,自然要换成人间二字。

    怎样才能不负人间不负桑桑?

    宁缺不知道。

    桑桑靠在他的怀里,忽然伸出双臂,抱住了他。

    她把他抱的很紧,那些从身体里渗出的金色尘粒、那道若隐若现的残影在二人的身体间不停地挣扎,想要离开却一时无法。

    一道温暖的力量,进入宁缺的身体里。他的念力随之而起,经过手里握着的阵眼杵,被整座长安城散向人间处处。

    “试试吧,也许真的能成功。”桑桑靠在他胸口,闭着眼睛说道。

    就像无数次那样,就像在岷山、在渭城、在长安、在西陵那样。无论她是什么小侍女还是昊天,最终决定一切的,还是她。

    她下了决心,但今天,宁缺不像以前那样听话。

    “你会死。”

    桑桑闭着眼睛,平静说道:“你陪我活了这么些年,够了。”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不害怕吗?”

    桑桑声音微颤道:“怕。”

    宁缺微微一笑,说道:“那我陪你。”

    桑桑睁开眼睛,看着他,想说些什么。

    宁缺看着她平静说道:“在烂柯寺的禅院里,我就说过,如果你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所以。让我陪你一起去死吧。”

    桑桑想了想,说道:“那下辈子能遇到吗?”

    宁缺笑了起来,问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桑桑有些不解:“难道不是你拣到我的那天?”

    “不是,是在你刚生下来的那天……”

    宁缺说道:“那天在通议大夫府里的柴房里,我杀死管事和少爷后藏进井里,过了很久才敢爬起来。我很饿,到处找东西吃。然后……看见了你。”

    “原来这样啊。”她神情有些惘然。

    “……在红莲寺,我快要被隆庆杀死,靠在车边,你在车里头。我们之间隔着车厢,只有半步,我以为,那样下辈子我们生下来也只有半步,这样方便我能找到你,你看,我从来不怀疑下辈子能不能和你见面。”

    宁缺说道:“因为上天注定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桑桑说道:“这真是最老套也是最动人的情话。”

    宁缺亲了亲她的额头,说道:“因为只需要你愿意。”

    天注定,便是她愿意。

    “我愿意。”

    桑桑微笑着说道,眼睛有些湿。

    她忘了这是来到人间后,第几次想要流泪。

    但好像每次都和这个男人有关。

    宁缺问道:“还怕吗?”

    桑桑说道:“还是怕,但和你一起,就可以。”

    ……

    ……

    她很虚弱,但她还是昊天,当她决定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整个人间都感受到了她的意志,更准确地说,是宁缺把她的意志告诉了整个人间。

    他们紧紧拥抱着,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夜晚。那时他们从开平市集回来,宁缺第一次看到关于修行的书籍——太上感应篇,然后沉沉睡去,像习惯的那样,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然后他做了个梦,梦见了一片海。

    那是宁缺的初识。

    只要桑桑在怀,他便能感知整个世界。

    同时,整个世界也感知到了他。

    ……

    ……

    西陵神殿前的崖坪上,已然是血的海洋。

    熊初墨死了,何明池死了。

    宁缺要求必须死的人,都死了。

    中年道人站在崖坪石屋前,身影有些孤单。

    叶红鱼和程立雪,站在西陵神殿前,崖坪上黑压压跪着无数人。

    书院与道门的战争,至少在俗世层面,已经分出了胜负。

    然而就在前一刻,天地间异象纷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人们看到了东海垂落的云幕,看到了熊熊燃烧的太阳,看到了长安城上那道恐怖的光柱,看到了如瀑布般淌落的光浆。

    然后便是一片光明。

    光明很刺眼,除了像叶红鱼这样的强者,再没有谁能够看清楚人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