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客

作者:猫腻

    母亲和妻子同时落河,轨道两边分别站着一个无错误的小孩子和一大群顽劣的小孩儿,刑具上面捆着你挚爱的亲人,再加上怀草诗此时嘲讽轻蔑说出的这句话,是人世间最常见的问题,这些问题可能会令很多人感到挣扎,从内到外,从发根到脚趾头都痛苦不已,然而对于许乐来说,这些问题只是一些混帐无聊到了极点的假设。

    “不用急着拿那些似是而非的逻辑来反驳我。对于道德家来说,只有在不伤害到他们核心利益的时候,道德才是有用的,一旦威胁到你们的核心利益,你们会毫不犹豫地开始扮演哭泣的受害者家属,不愿意舍弃一丝肉,却还要抢占道德的高地。”

    怀草诗冷漠地挥了挥手,手里握着那个贫民区妇女的生命要许乐自己去死,在她看来本来就是一个玩笑话,只是这种玩笑有些恶毒,直指那些道德贩子的本心。

    许乐安静听着,然后如常缓缓开口回答道:“不,我当然不会自杀,但我也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关于这一点……不解释。”

    他目光明亮灼人,没有任何情绪盯着对面黑暗破墙下的怀草诗,说道:“任何人试图伤害无辜的大妈,包括你在内,我所能做出的反应,只能是用尽一切方法和力量去扑杀对方,然后去救他们。”

    扑杀?像一只野兽般扑杀自己还有整个帝国的钢铁机构?怀草诗双眼微眯,淡嘲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在笑什么,笑我的不自量力,笑我的异想天开。”许乐声音沙哑回答道:“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真逼着我发疯了,我会变成一条狗,一条恶狠狠流着口水,盯着你小腿骨,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扑上去狠狠咬几口,咬的你浑身伤口,流胳不止,把我的病毒传到你的身上。”

    “不要逼我。”

    “我真的会变成一条狗,一条疯狗。”

    “你是在威胁我?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本能够威胁到我?”怀草诗蹙着眉头,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感慨气息说道。

    殿下的感慨来自于许乐那番自我陈述,她没有想到,对面那个在联邦以沉稳隐忍著称的年轻男人,居然能如此平静地述说一条疯狗的诞生,而且……真的让她感到了一丝寒意。

    明明这个男人已经陷入绝境,他凭什么还敢威胁自己?

    “如果那个叫苏珊的妇人死了,你又能做些什么?就算你逃出去,你又能做些什么?”

    “在这个宇宙里,除了陛下,我没有真正在乎的人,你再怎样杀戮也不会让我有丝毫伤感和后悔。”

    “或者说你将在帝国本土上不停杀人?像一个暴戾而低智的恐怖分子不停地暗杀贵族或军官?”

    “也许。”

    许乐望着对面墙的目光依然明亮甚至滚烫。

    贫民区里那座温暖的小院,那对以人世间最大善意对待自己的母子,此刻正陷于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如果苏珊母子真的出了意外,他不能接受。

    “不是也许,是一定。”

    “如果大妈母子出了任何问题,这次又让我逃了出去,我将用整整后半生的时间,不惜一切代价杀死我能找到的帝国贵族,那几十年的时间,你的国土上将游荡着一只足够冷静隐忍的疯狗,我打赌你没有办法再抓住我,事实上如果没有外面那个混蛋的漂亮中年男人,你这次也没有办法抓住我。

    “抓不住我,天京星就会不停流血。”

    “因为愤怒而处死一对没有任何危险的母子,从而逼着我变成一条疯狗,对你,对你们的皇帝,对你们帝国,应该都没有任何好处。”

    说完这句话,许乐停止了自己的话语,黑暗的囚室回复安静,只有两个人悠长而沉稳的绵绵呼吸声,此起彼伏响起。

    “哪怕你要杀的那些人,从普遍的道德判断上看是无辜的,你也会杀?”

    “不错。”

    “这并不符合你的道德观。”

    许乐沉默。

    怀草诗同样沉默。

    “虽然我并不认为你能逃出去,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愿意答应你的要求,放你那位大妈一次。”怀草诗面无表情说道:“按照先前的说法,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当然,这个条件与你我双方之间的战争没有任何关系。”

    “好。”许乐语速极快地回答道,背上的汗水早已湿透全身,在伤口上横流刺痛无比。

    “我看过很多次你的档案,知道你在联邦里扮演过怎样的角色,你并不是一个天生嗜血的狂暴派军人,更像一个把道义顶在脑袋上的无趣正义派青年……这次为了两名帝国子民,你居然会违逆自己的人生准则……看来你真的很怕。”

    怀草诗眯着眼睛,淡漠说道:“一个从不怕死的家伙,居然会怕成这样,实在难得。”

    许乐沉默无言,自确定苏珊大妈随时可能死亡之后,那份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便占据了他的全身,因为这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变得前所未有的疯狂,而且这种极致的疯狂隐藏在极致的冷静之中,清晰地传达到了怀草诗的脑中。

    也正是因为感受到了这种疯狂,怀草诗才做了最后的决定。

    “我不喜欢所谓命运的悲剧,那些都是狗屎,席勒写的狗屎。”他疲惫地低着头,回答道:“我的人生或许不能是喜剧,但好人总应该有个欢乐或安宁的收场。”

    他抬起头来,直视那面果暗的墙和那个隐约的身影,说道:“其实你错了,联邦里很多人也把我看错了,包括我最亲近的友人,都看错了我。”

    “我怕死,这个世界上没有不怕死的人,我四岁的时候躺在卧室的房间内,看着时而灰凛凛,时而红通通的天空发呆,那失我生病,我很难过,发现四周的景色不会变,我们却会病。当然,病了会难受,我不在乎,可问题是病重了会死,人老了也会死,人死之后连难受都不知道是什么了。

    他抬起唯一能勉强抬起的左臂,抹掉额角淌下的汗水,低头笑着说道:“死是什么,死是什么都没有,那些金属小玩具,矿坑里漂亮的像钻石一样闪光的矿渣,还有脸蛋儿像苹果一样可爱的不会说话的妹妹,都看不到了,摸不到了,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只有黑暗和安静。”

    “不,连黑暗和安静都没有。”

    “我不知道自己曾经存在过,做过些什么事情,没有什么痕迹证明我曾经出现过,我消失了或许有人在乎,可我感受不到他们的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