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制造

作者:阿耐

柳钧并不以为意,这点儿收入折合成他以前挣的马克,或者是相比腾飞在机床方面倾家荡产式的投资,实在是马马虎虎拿不出手。他唯一看重的是人手的培训,在实践中培训,这才是千金难买的机会。他基本上可以确信,等三个月过去,有一批新手可以被培训成半熟手,可以在熟练工监督下半熟练操作。

而柳石堂却已经很高兴了,这才是第一个月啊,不,安装都才不到一半呢,营收已经能保平,很不错了。柳石堂唯一担心的是儿子的劳动强度,有些奸商实在够无耻,加工拿来,却还需要柳钧付出设计。柳钧寻常哪有时间设计,当然唯有压缩睡觉时间。柳石堂知道儿子大多数时候只够睡足五六个小时,他让保姆多煮鱼肉给柳钧吃,但柳钧却拒绝特殊化,而是将食堂饭菜搞得丰富多样,顿顿免费,荤素不拘,随便吃饱,饭后还有水果。柳钧认定,他要求员工付出加倍的负责,他当然需要给予员工加倍的回报。他希望员工对腾飞保有忠诚,但不会如黄叔等难以操控。

钱宏明再次出差奔波之后,约柳钧尽快见面说话。柳钧不知钱宏明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正好他得来市区亲自做个采购,就顺便拐到钱宏明的公司。到达的时候钱宏明还在外面,柳钧坐等无聊,看见钱宏明办公室挂着两张营业执照,一张执照是不熟悉的保税区公司。等钱宏明匆匆赶来,就将办公室门一关,钱宏明道:“我有个办法帮你筹到启动资金,人民币三百万,利息比较高,算下来比银行利率高一倍多,半年,你要不要,数量够不够。如果要,你给我时间表。”

柳钧眼睛一亮,欢喜得拍桌子:“三百万?够了够了,我现在已经挣扎着有点儿产出,路子走得比想象得顺……”

“我们之间,你不用客气,需要多少尽管开口,我再想办法。只是利息很高,你得好好算算成本收益。”

柳钧笑道:“我不用算,即使借款利息是银行的两倍,只要给足我半年,我也有赚,我坚信我产品的附加值。你看,三百万,差点逼死英雄,哈哈,现在彻底放心了。嘿,宏明,你一定要告诉我怎么筹到这笔借款,我得学习,免得又被逼死。我请你吃龙虾。”

“我们先不说别的。据我了解,工业的毛利率能达到10%已经算很好,你确定你刚刚开始运作的新公司真吃得下高利率?说实话,高一倍多才只是我的假设,真正运作的话,我得问你实收,但我不会问你要手续费或者赚中间差价。”

“你?”柳钧心中灵光一闪,“信用证?”

“是的,我注册保税区公司的目的就是为此。但我目前的能量只够运作到三百万元人民币:因为是远期信用证,我还需要上报老总批示,太多不行;我这是第一次操作,我没法学别的高人自己在国外注册公司运作,而得与相熟国外客户联系,以价钱说服他们接受远期信用证,而且事先将货运到我这边的保税区,以便我打出信用证,就可以一天不耽误地提货,卖货给国内的下家;唯一幸运的是,我有国内客户需要这种化工原料的进口,他们的批需求量也就三百万;我的国内客户付款提货,我把这笔款子给你专款专用,你半年时候还我。事情紧急,我只能将几方串起来,串到这个数目,幸好够你用。为你的利息支出考虑,你给我的时间一定要精确,方便我提前运作。这就是我的操作方案。你看可行吗?因为现在还没签合同,两边的具体价格和汇率波动都没法定下来,我没法给你确切利率数字。”

钱宏明两眼睛光闪闪,掰着手指一气呵成,几乎是不带喘儿地将这么多信息一股脑儿倒给柳钧。总是声音越说越高,需要柳钧伸手比划,提醒隔墙有耳。柳钧感动于兄弟为他帮忙的真情实意,他也兴奋,兴奋得不行。

“行。宏明,亲兄弟明算账,你得收手续费。但不能多,多了我付不起。哈哈,太爽啦。”

“什么手续费,回头给我家小碎花车一个铁臂阿童木,要会喷气会飞的,独家手工打造。”

柳钧大笑,那可是机器人,他怎么车得出来,钱宏明这是婉转地谢绝他。柳钧感动得不行,紧紧抓住钱宏明的手,恨不得将钱宏明抓起来抡圆了。

钱宏明也非常兴奋,他心中有种浓浓的满足感,他现在已经能够帮柳钧的忙了,多好。这是第一次,他将四方完美地串联起来,每一方都必须是信得过靠得住的人,这样,他的每一步才能脚踏实地,他的第一次才能出师大捷。他知道这是冒险,但冒险决不是鲁莽,他必须做足准备,将四方串联得天衣无缝。多年的外贸工作经验告诉他,一件看似简单的进口生意,却很可能因为从没操作过而中间出现不可抗意外,他必须将路子从头到尾走一遍,以后……钱宏明有点儿不敢想以后,他现在与柳钧同乐。

这是多么多么快乐刺激的一件事啊。三百万,整整三百万人民币,在半年时间里,由他钱宏明随心所欲地支配。

钱宏明虽然与柳钧同乐,可实在无法不去想那三百万的独家支配权。三百万,现钞拿出来那得多少?一麻袋够不够装?钱宏明眼前飞满十万一扎的百元大钞。

钱宏明很快要忙他的事去,他太忙了,为了解决柳钧的问题,他又出差多日,几乎想学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柳钧则是开着车子敞着车窗吹着口哨回公司,无比的春风得意。

回到公司,想到早上吩咐下去必须赶紧修好的化粪池盖板不知道完工没有,就下车后捏着鼻子过去看一眼,见已经搬来新的水泥楼板隔好并填缝,他才放心。他以前从来没想到过,管一家工厂原来会有这么多的大事小事,其实行政经理已经够能干,可他还是觉得自己像个大管家,上管头下管脚,方方面面都得照顾到,逃都逃不过,可今天他高兴。

柳钧沿西墙走到办公室大门,见罗庆在门口对着东边探头探脑,他正兴奋着,就一声口哨,提醒罗庆身后有人。罗庆早已习惯柳钧的没架子,但今天还是被柳钧的兴奋惊了一下,忙道:“刚才见柳总车子进来,还以为从东边过来呢。我把图纸绘好了,柳总看看有没有错。”

罗庆勤干巧干,唯一欠缺的就是经验,柳钧昨天让他完成一只加工产品的测绘和零件图,本以为罗庆这个不熟练的起码得做上两天两夜,没想到一天多点儿就完成了。柳钧毫不吝啬地赞美:“好样的,我看看你今天绘的有几处,春天可是虫子高发季。”

罗庆不好意思地一笑。他原本以为自己大学毕业,画法几何曾是高分,画几个零件图应该小菜一碟,不料第一张图纸几乎被柳钧改得面目全非,他羞愧得差点儿辞职。在柳钧的指点下,他迅速进步起来,手下测绘的零件越来越复杂。

柳钧到罗庆的办公室看图,一看就道:“好!我昨天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想到取这个剖面,不画剖面图实在很难说明白。”罗庆获得肯定,开心地笑了,是的,这个剖面是他昨晚半梦半醒之间想到的,可以说是妙手偶得。他看柳钧后来没再说,而是拿着2H铅笔和尺子在图上淡淡地做标记,每做一个,抬头看看他。罗庆想明白错在哪儿,就回答一句。一套图纸,还是挑出五处。柳钧拿笔头敲敲图纸,开心地道:“非常好,原则性错误已经没了,要是再能减掉这些不规范错误,拿出来的图纸就完美了。”

罗庆看着很快解决这几张图纸,却没比他大几岁的老板,疑惑地问:“柳总,你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养了多久的虫?”

“我在车间里泡大,读大学前已经几乎包揽前进厂的图纸,你不用跟我比,别气馁,你已经是神速。”

“是不是安慰我?”

“我这万恶的资本家巴不得打击你,顺便可以克扣你的工资,呵呵。”

柳钧走出罗庆的办公室。技术部的办公室设计特殊,朝南一个大厅,全部是地毯铺设,房间安静清雅。落地玻璃窗正对着稀疏的绿化,光线充足,视野开阔。里面放几张小咖啡桌和一张大木桌,散列的是舒服的椅子,有茶叶和纯净水供应。围绕大厅的是一个个小房间,被大伙儿称作KTV包房,是每个技术人员可以关门独享的空间。如今只有柳钧、罗庆,和另一个也是大学毕业才两年多点儿的助工占用包房。

启动资金得以解决,柳钧本来是很开心地想,他要睡觉,他要坦然地好好睡一大觉,睡他个昏天黑地才罢休。可一回到公司,事情处理上了就无法放手。但柳钧还是晚饭吃罢,天塌下来也不管了,关掉手机钻进寝室睡觉。启动资金的问题得到解决,其余的问题都在他可控范围之内。他太感谢钱宏明了,都不知道怎么将感谢表达出来才好,恨不得冲上去拥抱亲吻,可惜钱宏明这个保守分子很排斥同性拥抱。

安装很顺利,早在柳钧意料之中。

培训很顺利,让柳钧有点儿小意外,他爱死了腾飞公司的员工们。

管理很到位,这是柳钧最努力培育的花朵,他将德国的全套制度搬来腾飞,将腾飞的管理培育得如这个工业区的孤岛。这不,他可以越来越放手车间里的管理,抽身干属于总经理和技术负责人的工作。他得继续他那个系列的研究。此时已经不同过往,他自己手头也有了部分测试设备,无须再向市一机求援。但他有前车之鉴,所有的关键数据,他都独自掌握,锁进独享的保险箱。

为了与那些粗仿的系列产品竞争,柳钧在设计中更加殚精竭虑。系列中第一个产品的试制成功给他不少新的启示,他将新得的启示用进新产品中,务求更精、更强、更耐久。这一次,他研究并试制出新系列中的一个产品只用了一个月时间,他将产品拿到母校检测,性能全面超出常规要求。他很兴奋地将产品交给爸爸去推广。爸爸的市场推广能力,比他好上十倍。

柳石堂跑市场的结果不出董其扬所料。正因为市面上充斥质量马马虎虎过得去的仿造品,市场对腾飞公司的精品需求欲不高。然而还是有那么几家是打算做精品的,可柳石堂上门却被三言两语打发,原因是他们不相信国产货。那些买家多的是用国产货的血泪教训:国内公司拿出来的样品是很好的,起初答应的条件也是实在的,可等合同签下,预付款拿到,所有的花样都出来了,总之能按时拿到一半与样品相符的产品已经算不错了。不少公司早已将国产货当作等外品的代名词。

柳石堂想都想不到同样精度的产品这回遇到截然不同的待遇。等被两家公司拒绝后,柳石堂立即灵活地心生一计,决定将自己的职位降格,名片重新设计包装。他十万火急一个电话打到公司,让儿子用德语将新名片翻译好。于是,他下次出发,除了印刷精美的中德文产品图册,拿出来的名片则是中英德三语对照,上面为:德资腾飞制造有限公司柳石堂市场二部经理。为了生意,他自封的自以为很时髦的执行董事头衔都不要了。

果然,名片一换,出师大捷,门容易进了。进门就好办,柳石堂很快说服第一家坐下来跟他们谈具体技术。柳石堂一声招呼,柳钧携罗庆等两位技术人员上场。柳钧在谈判桌上罗列出设计思路与公司条规,一举将买方收服。腾飞公司四个人听到了最滑稽的赞美,这些赞美让他们四个当场忍笑到内伤,回到宾馆则又感慨万千。那几个买方代表一直说,果然不愧为德国全资公司的出品,唯有如此无微不至的规章才有如此完全有别于国产货的制成品。

腾飞厂的产品明明是纯正中国血统,研发和制造全在国内的中国货,却因挂上羊头而被刮目相看,他们全体都很哭笑不得,尤其是三个年轻人,深深悲哀了一把。柳钧已经悲哀复悲哀,悲哀很快淡定,该做什么做什么,罗庆他们两个却是一直议论不休,以工科生的执着将问题往纵深探究下去。

但是,价格果然上不去了。柳钧看到价格长叹,这样的毛利,都无法体现脑力劳动的价值。这个产品若是由一个几名资深技术人员组成的技术团队来研发,恐怕这等毛利都不够支付技术人员的工资。可是他也必须接受这个价格,这就是市场,产品的定价取决于市场。而且,他需要收入,以尽快还掉钱宏明帮他运作来的钱。思量之下,他唯有跑量。

可是,哪儿来的熟练工替他做出产品?当然,只有挖人。从市一机挖,从其他公司挖。挖人并不容易,关键是挖来的人并不熟悉腾飞的高标准严要求,往往手头的活还行,但试工第一天的态度就让柳钧不满。柳钧的态度依然很坚决:不要。他宁可慢慢培养完全生手。因此,柳钧的跑量计划无法实现,产能受到严重限制。

因为开始有奖金发出,腾飞员工的收入立竿见影得到提升,而且几乎是翻倍地提高,行政经理拿着这等不菲的月收入再去人才市场摆摊,张榜出去,来的人就多了,应聘的人中,精品也稍微增多。柳钧终于招到一个有经验而且有想法的工程师,然后,又来第二个。工人也是一样。以前只是市场价的月收入让工人不愿约束自己,但是而今高薪当头,即使让不吃不喝纹丝不动打八个小时的坐,都有人踊跃报名。

腾飞的人手越来越充足,终于可以达到三班倒地跑量。钱宏明将所有腾飞公司的出口代理都包了去。这一回,柳石堂什么声音都没了,是钱宏明的义气给了腾飞一条生路,从此钱宏明在柳石堂面前地位平等。这就是现实。

柳石堂其实比柳钧更清楚新开企业借贷启动资金的困难。他虽然跟儿子拍胸保证只要工厂竖起来,民间借贷就可以拿到。但他与他那些老友们的借款谈判谈得很艰辛,很愤怒。唯此,方显钱宏明无条件帮助筹划三百万启动资金之可贵。柳石堂至此才有点儿相信,钱宏明对他儿子还真是有点儿友谊。

正是因为有钱宏明提供的启动资金,让腾飞可以迅速展开业务,取得的低毛利尽管让柳钧痛心疾首,但在其他同行看来却是暴利。借贷人主动找上柳石堂。即使柳石堂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他都还是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民间资本的强大,竟然有那么多人委托熟人与柳石堂结识,开口就说三天内一两千万资金保证一次性到账,唯一需要谈的只有利息。

柳钧跟老爹去高档宾馆听谈判,等他一听借款的利息,就奇道:“这么高的利息,制造型企业谁敢借?”

“你们的毛利,借得起。”借贷人没太多废话,很是沉着。

“短期调头寸还行,长期……我们还不得为利息打工了?借得起也不能借,我们制造型企业不能借高利贷。”

借贷人依然微笑道:“我们决不是高利贷,我们有良好的金融素质。但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也不指望你长期问我们借款,等你拿着我们的钱,用三个月时间在银行大进大出几回,银行早把你们这些优质客户撬了,哪儿还轮得到我们?我们只跟你做短期贷款,你们也只需要三个月。我们也只能做银行丢弃的市场。”

“你应该已经了解过我们腾飞,我们的产品有市场,你借钱给我们的风险成本较低,而且我们需要长期的借款,为什么你不考虑降低利息,获得稳定收益?”

“借钱给你们的风险成本确实低,但是做我们这行的社会风险成本居高不下。”借贷人笑容可掬,礼数周全,引经据典,可就是不肯答应降息一厘。

柳钧与借贷人软磨硬泡,希望以借款时间换利息空间,借贷人终于松口,打算回家与朋友商量后再给柳钧答复。柳钧清楚自己的财务报表还无法达到银行的审核标准,此时唯有靠预付款和民间借贷度过过渡期。他的心理价位乃是钱宏明帮他运筹三百万所需费用折合的利息。

柳钧晚上与钱宏明一说,钱宏明却是非常能理解借贷人的处境。他告诉柳钧:“现在遍地都是沾不到银行一丝光的中小私企,那么他们的流动资金从哪儿来?唯有问个人借。问个人借有两种办法:一种是直接问亲戚朋友借,给百分之十几的年利。这种办法不仅辛苦,而且借不到多少,借的同时也得欠一屁股人情债,过年过节都得去那些亲戚朋友家请安赔笑送礼,总体算下来利息也不会低。另一种办法就是问专门做这种民间借贷的人借,由他们筹钱给你。你想想他们的筹款成本和风险成本,再算算他们给你的利息算不算高。”

“他们那么定价是合理的,我却要不起。问他们借贷,我扩大了规模,却没法提增资产积累……”

“但你现在别无选择,你眼前唯有一条道,就是扩大规模,博取银行青睐。”

柳钧闭目心算一会儿,道:“研发不跟上,规模怎么上得去?市场是有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