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制造

作者:阿耐

“太好了,我不客气,就跟给其他公司一样的点数付你代理费……”

柳钧怎么可能收代理费?当年他困难的时候,钱宏明二话不说就冒险第一次尝试信用证融资给他,一分手续费都不收。如今钱宏明问他借急,他要是收了代理费,那还是人吗?几乎是结束通话不到十分钟,钱宏明公司的员工就联系上柳钧,可见钱宏明等钱之急。柳钧真想不到区区五百万能难倒钱宏明,可人在江湖,有时候可不就是那样,他也曾遭遇一分钱逼死英雄汉的境地,全靠朋友解囊相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周三下午,柳钧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严厉地让他去某某派出所,说有个叫崔嘉丽的女人在超市偷窃,需要他去协助处理。柳钧大吃一惊,赶紧扔下手头工作,飞驰去派出所。办案的民警识货,听到轰鸣的马达声透过窗户看到M3,因此一见柳钧就责怪他自己开着好车,却纵容妻子行窃。

柳钧连忙辩解:“我不是嘉丽老公,嘉丽是我最好朋友的妻子,不过好友正在上海。她怎么可能偷窃?我好友比我富裕。”柳钧与派出所民警大眼瞪小眼,一致想到一种富贵闲人的癖好,而柳钧想得更多。

民警文明办案,登记柳钧的护照之后,道:“情况是这样,崔女士去超市购物,空手出来时候被保安查到口袋藏了几件货物。本来这种没几块钱的事超市自己处理一下,结果崔女士的态度极不配合,一句话都不肯说,超市方面只好报警。我们既然接警,那就得公事公办了。可是崔女士性格很拧,一直低着头不肯说话,只写给我们你的电话和名字。请问,崔女士有没有前科?”

“没前科,要不是你指名道姓说是嘉丽偷窃,我再猜一千个人都不会想到她。不过我怀疑这其中会不会存在误会。我好友前阵子犯了男人有钱后的通病,嘉丽受的打击很大,她性格非常好,只是哭了一顿,也没闹,就把自己封闭起来。即使好不容易被我逼出来见一面,也是脸色苍白得像个鬼,言行也像个鬼,不,应该是魂不守舍。我有些怀疑,她会不会是进超市后又魂不守舍,造成误会了。”

民警一听在理,很负责地又是调看录像,又是分析,又是汇报,确认现场可能是误会。于是干净利索地将事情处理好,让柳钧将嘉丽领出派出所。柳钧非常感谢,问民警同志要了一张名片。

嘉丽一看到柳钧,才开口说话:“柳钧,我没偷。可是我无法解释。”柳钧当着民警的面向嘉丽解释民警如何明察秋毫,嘉丽听完,道,“你可以谁也不告诉吗?尤其是宏明。”

柳钧尴尬地看看民警:“我另找时间与宏明谈谈,他有责任。”他随即赶紧与民警告别,拉嘉丽出门上车。

嘉丽上车后道:“宏明最近压力很大,他每次压力很大的时候脸色是青的,晚上睡觉会磨牙说梦话。可是我又帮不上他。他压力很大的时候总做出很离奇的事情,我猜他是泄压吧,他也是人呢……”

“我最近听传说,他送办公室所在大厦的保安一人一盒冬虫夏草,是不是真的?”

嘉丽点头:“是的,每次压力最大的时候,他总是送他们东西,找时间与那些人拉家常,包括去找给你家做过保姆的傅阿姨,还有……我的事……请你千万别给他添加压力了,他最近一定是很不好受,他怕影响我和小碎花,都自己独吞着。他很可怜的。”说着,嘉丽垂下眼泪。

柳钧与钱宏明交往多年,不知道钱宏明还有这种怪癖,虽然他已经了解很多钱宏明的怪癖:“知道了,我一定守口如瓶。宏明那儿我清楚,问题不是很大,就是最近辛苦点儿,比较劳心。你别太担心了。记得回家好好洗个热水澡,振作精神,你和宏明都没什么大事。要不要把小碎花接到我那儿住几天?淡淡可想她了。”

嘉丽一直点头答应。但到了家门口,她还是吞吞吐吐地问:“这个时候……宏明的泄压渠道……会不会……再找那些……那些……”

“我会提醒宏明。那次事后宏明也向我有过保证,你看他送不相干的人冬虫夏草这种事以前没做过吧,他可能换办法了,他非常珍惜你。”

嘉丽又点点头:“我明白了。谢谢你,柳钧。”

柳钧看嘉丽离开的背影萧瑟得与眼下的金秋天气格格不入,倒是让他想到他妈当年一步步走向河沿的身影。柳钧心里替嘉丽担心,但作为朋友,他能做的事止于门槛,即使他知道钱宏明现在忙得不可开交,不可能顾得上这边心神不定的妻子。他还得根据名片与当事民警联络,可不能受了人家宽待而当作理所当然。作为嘉丽,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一件事情的处理会产生比事情多得多的扫尾工作,而这些,阿三懂,柳钧此时愈发觉得活生生地世俗着的阿三的珍贵。每当申华东大叹找不到好老婆的时候,他总是竭力劝诱申华东吃回头草,找强势的陈其美,列举这种强悍女人的种种好处,说得申华东有点儿心动。

柳钧头痛的是,要不要将此事瞒着钱宏明,想想嘉丽魂不守舍到这种地步,怎么可以不让钱宏明知道。可又考虑到钱宏明忙得心力交瘁,他有点儿不愿拿嘉丽的事情压好友,这女人还真是无事生非。他决定找稳妥时间与钱宏明面谈。但钱宏明更早一步电话找到他,语气异常欣喜地告诉他刚刚将资金盘活,可以将借柳钧的钱归还。于是柳钧趁此提出:“行,你既然解放了,我跟你说件事。你赶紧回家,嘉丽不对劲,有往精神疾病方向走的趋势,你方便的话,带她去看看这方面的医生……”他毫不犹豫地将嘉丽与超市冲突的事说给钱宏明。

钱宏明听得好久不能说话:“我这就连夜回家。啊,我应该是立刻给嘉丽一个电话,让她不要反锁着门。”

“这就对了。我再警告你一句,你若是再有外遇,就是把嘉丽往死里赶。”

“可现在我再怎么做,她都会怀疑,怎么办?我也知道不对劲,现在几乎一有时间就打电话给她,或者网聊。”

“我也怀疑,你能结束现在的这几个外遇吗?”

“死结。我这下百口莫辩。”

柳钧只能再次点到为止。钱宏明也岔开话题跟柳钧说了半天的房市,听得柳钧耳朵流油。这个市道仿佛除了房市就是股市,放下钱宏明的电话,与朋友们吃饭,可申华东等一帮人几乎全是看着手机进来,进来坐下后议论的唯一话题就是股指在10月15日冲破六千点大关,三天内摸顶之后,直线下坠了,至今坠得如赴万丈深渊,一去不返。申华东们也跟其他股神一样谈形势,一字一字地分析形势,柳钧全听得明白,可是他从没往股市里想,他无聊地做围观者,心里默默对号入座。根据他们所谈,A股开始跌的日子与钱宏明说的沪铜下跌的日子几乎是前后脚,可是原油却一直保持上升态势,只有些小波动。若说单纯只是中国的政策影响了股市,也不对。柳钧问身边正打开笔记本上网的朋友借用一下,调出伦铜的曲线,却是与沪铜一起走跌,可见铜期货受的是国际影响。再看其他国家的股市曲线,与A股印证,他把问题抛给桌上各位,问大家是不是与世界经济相关。但是大家只议论了几句,就又恢复讨论A股。申华东的态度很明确,他除了手头自己的零钱买的股票,还有公司战略投资在几家上市公司的股份,那些股票号称大小非,还得等明年后年才解禁,所以股指的每一点下跌,都是深深地剜他的心头肉。而现在最痛苦的是,股指跌跌不休,不知还将跌向何处,他怎能不为之魂牵梦绕、茶饭不思呢?

柳钧整整旁观了三个小时,三个小时里,他看到一桌的人将任何政策的风吹草动都往股指上套,他听着直觉是荒谬,这就像钱宏明是什么政策都往房价上套一样。

刚才钱宏明还唯恐天下不乱地告诉他,股指下跌,资金从股市撤出就得往房市上跑了,所以股指下跌对房市是利好。柳钧当时听了还腹诽呢,难道钱的去路非此即彼,只有股市和房市两条?现在看桌上这帮人的议论,仿佛,他们抽出钱之后,还真得往房市里跑。柳钧心说,究竟是他们盲目,还是他懵懂,他怎么觉得不大对劲呢。

吃饭结束,大家转移会场去酒吧,柳钧反正插不上话,与大家告辞。在停车场,他趴在申华东的车窗,道:“东东,我建议你有必要冷静,召集你的经济分析人员从更大局势上分析眼下经济。你与其他股民不同,在中国炒股确实要看政策眼色,可是你做的是企业,你得看得更加开阔。我建议你将伦铜忽然下跌和美国房价持续下跌,以及全世界的游资,和进入中国的热钱,这几方面结合起来做个分析。不要光盯着今天一条政策明天一条政策。”

申华东愣了一会儿:“啊,我这儿有份集团做的研究报告,你拿去瞧瞧。”

“你爸……不会也像你一样,每天议论股市吧。换句话说,不会将什么都与股市联系在一起吧。”

“我爸前阵子跟我说,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关心政治,关心宏观经济数据,以前是浏览一下报纸第一版,现在是事无巨细地看。他是股市房市两手抓,呵呵。柳钧,你太局外人了,有点儿不合时宜。”

“从企业经营者角度来说,你不觉得股市泡沫减小意味着追逐资本利得的热钱流出境外,反而是件好事吗?”

“可是大哥,我是上市公司,股指下跌意味着我的资产缩水。还有……唉,你看看我的研究报告再说,我们房地产与股市密不可分,我们需要融资买地,买了地后融资,我们需要这个泡沫。”

柳钧无言以对,是的,每个人看问题取决于屁股坐在什么位置上。比如他,眼下最恨的是国内油价总不上调,导致全国人为油荒,货车排队一天一夜还加不到油,害得他公司发货不正常。可若他敢在闹市街头埋怨油价不上调,估计一帮出租车司机得将他揍死。而油荒,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利益相关者为了自己的利润发出的过激诉求呢?这都是屁股指挥大脑的现实。

回到家里,轮到今天留守在家管淡淡的崔冰冰告诉他,一个自称原市一机总工的老汪打来过电话。柳钧一想,汪总?一向都是他逢年过节向汪总问好,汇报科研进展,难得汪总主动打电话给他。他忙打电话过去,原来汪总有点儿壮志难酬地从市一机退休后,待家里谢绝其他公司发挥余热的邀请,挺心灰意冷。可不到一年便开始“贼心不死”,技痒难忍。他目前想到一种数控机床刀片的打磨再利用,越想越开心,简直比做游戏还好玩。目前国产刀片因为材质不好,虽然价格低廉,可是物并不美,连续使用时间稍久就影响精度,一般公司为了操作连贯,宁可选用十倍价格的进口刀片。可是如此昂贵的进口刀片却因为打磨技术难以掌握,用过一次就得作废。汪总退休在家一直在思考如何解决刀片打磨再利用的问题,他想到几个办法,可是需要通过实践操作来设法验证。他当然可以回去市一机,在那儿他还能说上几句话?可问题是市一机的外行老板未必看得上这种小小的革新改造,他这么偷偷摸摸回市一机如做地下工作。他心里不爽,思来想去找到柳钧。果然,柳钧一听就表态,行。

可汪总却是别扭,谨慎地问:“小柳,你别是看我老面子勉强答应吧。这事儿我只是好玩,你别勉强。我们退休人士玩玩的前提是不影响你们年轻人正常工作。”

柳钧笑道:“不会,汪总您提的这个改造我曾经想过,可惜没时间深入,但毫无疑问,这个改造有意思。”

“哦,那么你先告诉我,有意思在哪里?”

崔冰冰最近很忙,却忙得表带渐紧,反而胖了,她让柳钧把以前取下的一节接回去,反正她解决不了的问题扔给老公,老公肯定能帮她解决,她最受用这个。因此柳钧是开免提接听汪总电话,两手摆弄着崔冰冰的表带。崔冰冰一听电话里的老头求柳钧办事,却得拷问清楚了才肯答应被帮忙,态度是吊着卖的样子,更是竖起耳朵旁听。

“整个大市需要用到这种刀片的机床有四百二十三台,我们保守算它是四百台。一台机床每年起码需要用到二百至二百五十片刀片,全市就要用八万至十万片刀片。只要解决刀片打磨问题,即使只是可以回用一次,便可以少花四五百万的进口刀片费用。但我看理论上可以修复回用的次数不会少于三次。其实,节省的钱着落到每一家公司每一台机床,看似并不会对成本产生太多影响,可是革新改造不能单纯用金钱成本来衡量,有些事,就像我们做排污,都是良心活。技改要的正是这种细微积累,不能抓大放小。”

“好,你这态度很实在,有你这么想,我老头子磨磨蹭蹭好长时间拿不出成果,你就不会嫌弃我。我明天会自己去你厂里,你只要给我打好招呼就行。嘿嘿,我自己改装了一辆花两万块钱买的二手桑塔纳,非常好用,明天开去给你瞧。”

崔冰冰见柳钧结束通话,好奇地道:“哦耶,这老先生比你一把刀老丈人还牛啊。”

“汪总的牛,可真是不比一把刀差。不仅技术好,做人也有品格。当年有造反派要斗他,结果不仅全市许多工人联合起来保护他,连请他修过渔轮的渔民和他支农下乡修过打稻机抽水机的农民也闻风赶来与造反派对峙,好多业内人士见他得这样的……”柳钧起身,做出一个俯首帖耳的姿势。

崔冰冰摸摸自己的脸:“你老婆看上去是不是挺容易骗的?怎么到处是默默无闻的大神?”

柳钧挥挥拳头,却很难向外行解释汪总一出手就是传统工艺中最难最费时又最不起眼最不招老板待见的项目,这种人才是真技术人。他轻而易举修整表带,崔冰冰看他的眼光就像看神人,而机械行业的技改,离寻常人是那么的遥远,那真是一个寂寞的角落。即使他想解释,崔冰冰也早转移兴趣到申华东给他的近期研究报告上了。他只能作罢。

两人挤坐到单人沙发上一起看申华东给的报告。柳钧打开活页看到报告署名,先笑了,此人他认识,东东带来一起吃过饭,是他高中校友,大他两届,目前几乎是申宝田的副手。此人出手,当然不会是凡品。然而一份常规的月度经济报告却要申宝田的副手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做,这其中已经可以嗅到一点儿不同寻常的意味。

高人出手,果然不同凡响。报告从国际形势开始说起,环环相扣地说到国内形势,又说到地方土政策在这两个月里面的响动与国内国际形势的关联,因此对集团三大板块的影响,以及集团公司的应对提议。看完,崔冰冰点头:“不错,很系统。这个人你应该去挖来。”

“挖不来,我只吸引技术人员,他志向更远,有点儿像董总。”柳钧一拍脑袋,“思路,他的思路很不错。我也会,我建立一个更明确的关联图。老婆,我申请熬夜。”

“我先去煮个消夜,你开始做。”等崔冰冰做两碗青菜香菇面来,依稀听柳钧在念念叨叨什么,她凑近一听,原来是在自吹自擂:“哎哟,记性真是一流,年初的事件还记得清清楚楚,天才;哎哟,这逻辑水平,无可匹敌,天才;哎哟,不就是几个数字吗,脑袋有料,天才。”崔冰冰凑过去一瞧,电脑屏幕上已经是密密麻麻的关联图,柳钧正在往里面填空。崔冰冰坐下,连线GOOGLE,替柳钧查漏补缺。可是,随着信息越积越多,电脑屏幕呈现一团乱麻。凌晨两点,面红耳赤的柳钧蛮横地将正好好运转的电脑电源一拔,一脸沮丧。

“无穷变量,无穷充分关系。难怪我国经济学家里面那么多骗子,反正无法严谨。”

“呸,你这个死工科沙文猪,自己无法建模,诬赖经济学不科学,你还我一晚上心血。”崔冰冰勃然大怒。

柳钧不理她,扔下电脑进屋睡觉去,经济现象中那么多乱麻似的关系在脑袋里纠缠,柳钧的脑袋烧机。他更沮丧的是,他真的看不清眼前的经济形势将如何影响制造业。他不认为有些舆论说的美国的房价下跌与中国无关,A股股指的变动不会延伸到制造业,他刚才建造的关联图告诉他,全有关联,可是关联的结果他找不出,因为存在无数变量,他无法将一条条的变量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厘清,他缺乏认知。包括申华东集团那位高人的报告也不严谨,起码他现在已经在制图的过程中找到纰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