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上春

作者:白鹭下时

慕容衎早在北府士兵冲进城门时便已料到战事的结局,虚弱地咳嗽了两声,哼笑道:“将军既立下不世之功,他日必定封候拜将,名刻麟台,又何必嘲笑失意人呢。”

前方的战事他一无所知,但听到父亲同意后撤让齐军渡河时已然料到最终的结局,却也没有想到父叔竟败得这样彻底。

四十万大军……竟叫人砍瓜切菜一般杀了个干干净净。慕容衎心中满是痛惜,又庆幸自己不在战场上,不必亲眼得见家国的败亡。

谢沂原本是想嘲弄他去岁七夕“阁下尚无官职傍身”之语,如今见了他这幅形容狼狈倒也生不出报复的快感,冷笑一声收了枪:“大丈夫提千兵入不测之死地,是为了护佑苍生报效君王,又怎能说是为了拜将封侯。”

他长.枪在手挽了个枪花,白芒如雨,慕容衎下意识别过脸去。这一偏,脖子处的红色丝线却露了出来。谢沂眼风一扫,早有会意的兵卒拽开他领子强行扯下,慕容衎霎时暴怒挣起,“别碰!把东西还给我!”

几无血色的脖颈上根根青筋暴露,力道之大,几将钳制住他的两个小兵撞翻了。谢沂目中闪过一丝怀疑,慕容衎重又被按下,衔了机锋嘲讽道:“不过是个小小的私人物件,做个念想罢了。谢府君连这也容不下吗?”

却是一枚精致小巧的竹哨,青玉釉的颜色,打磨得光滑齐整,唯独哨口处褪作了昏昏暮色,似被主人摩挲亲吻过无数次。谢沂端详一晌,面无表情地扔回给他:“带回去,先关着。”

他无意落井下石,更是要拿这燕朝七皇子换回被羁押在长安的会稽王等,便命手下士兵将人同缴获的珠宝、乘舆等物,一起送回建康。慕容衎仓惶接住了自己的东西,被士兵推攘着朝前走,忽然停下来:“我没想过那画会害了她,更没想过慕容纪会派人刺杀你。”

“我们能单独谈谈么?”

他在马下,望着马背上满身血污也掩不住骨子里透出的庄重清贵的青年将军。事已至此,明知不可能,却还是奢望到了建康后还能再见见那曾无数次入梦枕于他膝恬静沉睡的少女。

“带走。”

谢沂没有理会,轻骑缓辔进了寿春城。

大战发生的次日,羽书如流星弛进建康。乌衣巷谢宅中,桓泌来看女儿和外孙,顺道来找谢珩下棋,适逢驿卒欣喜无状地捧了书信来,要交给大司马。桓泌手拈黑子,笑悠悠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呈给谢珩:“是从淮南来的书信,行之先看吧。”

棋盘上黑白二子厮杀正酣,黑子已显露颓势,谢珩也卖了老上司几分薄面,捻起的白子重又放回棋盒里,慢悠悠接了书信展开看了。

他面上无波无澜,一丝变化也没有。原本笃定战事必胜的桓泌也有些拿不准了,不禁道:“战事如何了?行之说吧,孤顶得住。”

谢珩这才慢条斯理地折好书信递给他,淡淡道:“孩子们已经把敌人打败了。”

“哦,那可真是个好消息啊。”

早已料到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一回事,桓泌喜不自胜,顺势便将已初露败绩的棋局一并扔下了,谢珩欲起身相送也被他按下了,桓老贼难得地露了温和笑容,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行之腿脚不好,就由孤去禀告陛下吧。”

谢珩便没有动,仍旧看着珍珑上那局棋。

此次迎战北燕,他和桓泌坐镇中枢,侄儿在中下游作战,桓氏则负责长江中上游,桓时和桓济两个把荆州治所搬至上明,全重江南、轻戍江北,并未积极营救襄阳。虽如此,仍是派遣了十万西府军北上牵制从益、梁二地顺江而下的燕军,徐州刺史桓谦也在徐州牵制住了经彭城南下的北燕东路军,否则,寿春城中的敌人绝不会只四十万。

寿春大捷,北燕主力被歼,南北至少二十年内不会有大战了。经此一役,谢氏必当无可避免地被捧上神坛,如何平衡战后各家关系,却是个难题。

消息很快传至台城,南齐上下喜出望外,朝廷授谢珩为太保、赐爵庐陵郡公,晋谢沂为前将军,赐爵东兴县侯,钱百万、彩千匹。前线一干将领也各自皆有封赏。

桓泌又上疏请求北征,请谢珩都督扬、江、荆、司、豫、等共十五州军事,加假黄钺,谢珩推辞不受,反倒举荐了桓时为征北都督,在殿堂上极力宣扬了桓氏牵制北燕之功。对此,桓泌自然是全盘收了。

封赏到达乌衣巷谢宅的时候桓微才晓得丈夫打了胜仗,婆母姑嫂俱都欢喜,她却怔怔的,被婆母轻轻碰了碰肘弯才反应过来,领旨谢恩。

“咱们瑍儿可真是命好,还在襁褓中就有爵位等着继承了。”

待使者去后,抱着瑍儿的刘氏忽然笑道。王氏正拉着谢檀,神色微变,下意识看向了娣妇,桓微也是一愣,不明白婆母因何出此言。

院中原本欢喜的气氛突然一滞,襁褓中的小婴儿似也感知到,停了笑声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懵懂地张望,忽地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王氏忙道:“快把瑍儿抱进去,别是受了凉。”

刘氏也很快回过神,忙轻轻摇着他,又取了随身携带的拨浪鼓逗弄起小孙子,一边摇一边哄:“瑍儿乖,不哭不哭,要大母抱好不好?”

“呜~”

谢瑍却扭了扭胖乎乎圆滚滚的身子,将脸转向母亲,软软糯糯的一声。桓微道:“我来吧。”顺势接回了儿子。

重回母亲怀抱,小家伙立刻破涕为笑,鼻涕泡也应声而裂。桓微抱着儿子,心思却渐渐飘远。她自怀孕以来到出月子婆母长嫂忙上忙下照顾得面面俱到,她如何不知婆母并无恶意,只是心中仍有些不舒服,便也未发一语。兼之又思念丈夫,眼中一酸,近乎掉下泪来,只得借口儿子饿了回去了。

琅嬛堂里,待她抱了孩子去后,王氏便忍不住道:“阿母何必在娣妇面前说那些,。”

刘氏努努嘴:“我不过是心疼大郎罢了。”

做娘的,虽然惯常心疼小儿子些,但都是自己身上掉的肉哪有不疼的。如今小儿子眼见得青云直上,想起远仕永嘉郡、还是长史的大儿子便有些不是滋味。

听她提起远在永嘉郡多年不得晋用的丈夫,王氏神色也是一黯,又很快盈起笑来反倒安慰她:“小郎即见用,何尝不会照顾家中。且小郎素来是敬重他大哥、疼爱阿狸的,阿母又何必担心这许多。倒惹得娣妇多心了。”

刘氏便叹口气:“这话说得是不大妥,好像我求着阿羯照顾阿狸似的。但愿新妇子不会多想。”

桓微的确是没工夫多想,儿子饿了,她正忙着给儿子喂乳。她身子纤纤弱弱的根本产不出乳,府中备下的几个奶娘倒是乳汁充足,但一向乖巧的孩子却并不乐意吃,每日里只好盛在碗里单独喂给儿子喝,极是疲惫。

一切忙完后,她自己也累得满头大汗了,看着襁褓中满足地打着奶嗝的儿子倒也生出几分慰藉,莫名地,又想起他的父亲来,便很突兀地落了泪。

今日朝廷来送赏赐,阖家俱欢喜,独她心中不是滋味。父亲既请命北征,郎君短时间内势必是不会回来和她相守了。纵使知晓这是家国大事亦是他的信仰,可寒夜里孤枕难眠,边地一封书信也无,又怎能不怨呢。

她很想他,很想很想。

孕中以来,古诗书里那些写思妇之愁的诗几乎过目成诵,觉得每一句都像极了自己的心境。看月亮时,月亮是他,看花时,花也似他……桓微自嘲一笑,拿帕子拭了眼角的泪,也埋怨自己,不过是丈夫没回来,倒成了个怨妇了。

已是孟冬,窗外霰雪飘零,覆在打了花苞的梅枝上薄薄的一层,映着昏沉暮色,秋庭皎月一般。正沉思着,襁褓中的儿子忽地一声童稚的笑。她眼里登时溢出柔情来,抱过儿子轻轻摇着,“宝宝也想阿父了么?”

“别急啊,等到明年春草发了,你阿父就会回来了。”

本是一句虚假的安慰自己的话,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却又叫这句话勾出来,簌簌然落了泪,啪嗒打在谢瑍的额上。才指挥着婢子将朝廷的赏赐入了库的采蓝和画月进来点灯,瞧见她这副模样都怔得不知怎样宽慰才好。那不知天地外物的小婴儿却咧嘴笑着伸出糯乎乎的小拳头,像是感知到母亲的眼泪要与她擦拭一般。倒惹得桓微也破涕为笑,抱起他亲了亲:“你呀,要快快长大。等你长大了阿母就能去找你阿父了。”

是啊,他不回来,她还不能去找他么?只是放心不下儿子罢了。

原本只是一瞬的念头,然过了几日,风尘仆仆自广陵赶回来看她的次兄桓晏主动提起此事时,她却有几分犹豫了。

桓晏这次被召回京,是替戍守在外的北府军回来受赐。他以运送粮草之功晋为殿中将军,奉命前往寿春犒劳将士。本是临行前来看看妹妹和外甥,瞧了她纤弱憔悴的一张脸儿也生出几分不忍来,便主动提议道:“哥哥这次正是去往寿春,你若愿意,也可与我同行。”

桓微推着儿子的摇篮不语,黯然垂眸,良久才道:“没什么。瑍儿还小呢,我不能走。”

她娇娇小小的一个人,脸似三月桃花含晓露,身形也还似少女纤细,以手推着摇篮的样子十分的违和。她眉眼间的温柔尖锐地刺痛他,桓晏脸色一沉,不由分说地坐了过来擒住了妹妹的手。他眼中的阴戾霎时令桓微想起梅花树下不堪的一幕往事来,方挣扎着要喊,桓晏却冷凌凌一声笑:“你和他儿子都生了,对哥哥又绝情至此,我还有什么可奢望的?别动,我在替你把脉。”

儿子还在一侧熟睡,她只好由了他。岂知桓晏把完脉后脸色更差,阴郁皱着眉:“你是怎么把自己的身子折腾成这个样子的?就因为想他?”

桓微一头雾水,她的身子怎么了?桓晏面上厉色半分不减,阴沉沉拉着一张光华璀璨的脸:“我早就告诫过你。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不要沉溺感情失了自我!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还有半分自我么?”

“我……”她想辩解月子里婆母照顾自己照顾得很好,并没有落了亏空,闻见他后面半句,又有些心虚地垂了目。桓晏重重地叹口气:“肝气郁结、心淤气滞,俱是郁结于心所致。你若真是那么想他,就和哥哥去寿春吧。太夫人那边,哥哥去替你说。”

他说完这句话,放下一块补给小外甥做满月礼的上好的暖玉便出去了,叫住个丫鬟带路往琅嬛堂去,倒有几分气势汹汹问罪的模样。桓微心中难安,忙遣了画月去看,俄而画月却来报,婆母同意她往寿春去,瑍儿由她照顾。

已然叫了婆母误会,她也只好同意,三日后,万分不舍地同儿子分别,带了九黎同桓晏去往寿春。

车马迢迢,抵达寿春城时已然是十一月上旬。这日天气晴明,寿春城内光秃秃的丫枝覆了新雪,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桓晏的车驾停在修缮一新的寿春城府衙前,谢沂并不情愿见他,前来迎接他的是万分不情愿的徐仲。桓晏冷漠拂袖:“你们使君呢?”

因为长官的关系,徐仲也不待见他,阴阳怪气道:“我们使君忙着造府朝,建市狱,可没功夫见你。朝廷里的赏赐,给我就行了!”

谢沂恰带着几个部将从府衙中出来,听见下属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句话,不悦皱眉。这时却听桓晏一声冷笑:“是吗?不愿见我?阿微,那我们回去吧。”

阿微?

妻子怎会来此?

谢沂眉心一跳,拾步走下台阶。桓微正从车中出来,头挽凌虚髻,足下蹑丝履,一身月白色曲裾外拢大红色织锦斗篷,俏生生冬日里映空而发的红梅一般。她手搭在接她下来的九黎手上,由戴着在京口时他赠她的蓝玻璃镯子。夫妇两个视线对上,他目中一瞬迸出狂喜,快步如奔地走近:“皎皎?!你怎会在此?”

桓微面上却半点不见喜色,倚在车门前,妙目如怨地瞪他一眼,檀口幽幽吐息:“谢使君好大的官威啊。”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一定_(:з」∠)_饺子新吃法。感谢在2020-02-1323:52:54~2020-02-1423:57: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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