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上春

作者:白鹭下时

“贱人!”

元嘉一见了她便心里窝火,眼中迸出冷箭来,恨不得手撕了她。但想到自己还有求于谢沂,生生忍住,也冷笑道:“哟,人也来了,谢使君自己问吧。”

“那日我瞧着这贱奴和慕容绍眉来眼去,言语间透露出的意思,他俩是老相好了。至于她一个鲜卑人怎么跑到我表姐身边服侍的,谢使君可得好好问问啊。”

她一幅煽风点火看好戏的样子,不惜拉出自己最讨厌的桓微来。谢沂面色冷峻:“先请公主下去。”

候在厅外门边的两名军士应声而进,元嘉目的即已达到,也没多做纠缠,狠狠瞪了采绿一眼甩手走了。谢沂开门见山地问:“慕容纪是你杀的?”

“是。”采绿语气平静,没丝毫起伏,“他觊觎女郎,他该死。”

她面上冷淡地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谢沂默不作声地把她纤细的手腕打量一遍,一个弱女子,只身回到北方去,终日周旋于虎狼间,一定吃了许多的苦。

但一想到她杀那女刺客的手法又心有戚戚。以她的身手,待在妻子身边那么长时间,一旦起异心,只怕防不胜防。

可她为什么肯为皎皎牺牲这么多?当真只是为了慕容衎?

他剡利目光把采绿那张秀雅明丽的脸审视了一遍又一遍,许是在妻子身边待久了,采绿原本温柔可亲的长相也变得冰冷锐利起来,清冽濯濯,看不出任何异样。再把下属一扫,见他两只眼睛都似直了,轻咳一声提醒他的失态,继续问:“你杀了慕容纪,又是怎么在燕国容身的。”

当着徐仲的面,纵使两人并无情愫,采绿面上也不由自主地烫了起来,平静如死水的语调里终于有了丝炮仗的气息:“使君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

徐仲有些微尴尬,但又很快想通,乱世中有个老婆就不错了,他倒是不在乎女人的贞洁问题,也谈不上有多爱,更不会强求。只不过到底是和自己拜过堂的女人,有份责任心在,便道:“使君,你就让阿绿留下来吧,别送回太子身边了。末将瞧着元嘉公主那样,恨不得把她吃了哩!”

谢沂已听说了她在来淮南的途中刺杀元嘉的事。元嘉,是不能杀的,否则落人把柄,但也不是能留的,若真把采绿和她一起送回项城,太子那边,她必定落不了好。谢沂心中已然默许,嘴上却是问道:“你想留下来?”

采绿有些颓然,“我无国无家,无父无君,已然无处可去。使君肯容下我,自然很好。若不能,我也没什么可怨言的。”

谢沂眼睫垂下来,念及前世到他死采绿也没做过什么背叛妻子的事,终是同意:“那你就留下来吧。你主子有了小郎君,也十分辛苦……”

采绿神色却是一黯,目中涌出哀色。女郎一定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吧?她有何面目回去见她呢?

她垂头丧气地跪下来,用力攥紧了衣角,凄楚摇首:“承蒙使君信任,可我并没脸回建康去……”

“你想留在我身边?”

家国大事,不可轻许。谢沂眸子微眯,久久地打量着她,不得不慎重。

采绿反问:“使君敢用我吗?”

“我通鲜卑语和汉话,更精通氐羌羯匈奴多种语言。士为知己者死,若使君肯信我,我愿为使君做一回苏秦张仪,游说各州。甚至是专诸庆忌……”

“你想为我刺杀慕容绍?”谢沂为她语中的豪气略微惊讶,又很快笑了,“论对汉家典籍的了解程度,徐老二反不如你。不过这种事还是行阳谋得好,不必牺牲你一个弱女子。”

略微考虑了一刻钟,颔首:“我身边尚缺一名译者,你想留下来就上任吧。”

“那可太好了。多谢使君!”

徐仲自然是极高兴的,采绿面上仍是淡淡,沉静地磕了个头。她仍想着来的路上徐仲所说的婴儿贯在槊上的惨象。北方混乱近百年,死去的黎民百姓不可胜数,她自以为早已司空见惯,可以无动于衷。可今日,到底还是有些愧疚了。

但愿使君能早日结束这乱世吧。

……

几日后,项城方向有了回讯。谢沂拣拨了一千军士,送元嘉等东宫妃嫔及燕王后段氏回项城。

诸妃皆喜极而泣,从长安到寿春,她们已有一月不曾睡过好觉,和慕容氏世代交好的拓跋鲜卑攻破长安,大肆淫虐先帝嫔妃和公主,反倒是被视为仇雠的齐军给了她们几天安生日子,甚至体贴地为她们赶制了为先帝守丧的素服,临行这日,一众妃子都泣不成声,莺莺燕燕,说着谢沂并不懂的鲜卑话或是蹩脚的汉话再三表达谢意。

唯独元嘉又哭又闹,死活不肯,高声叫嚷着“我不信你对我会如此绝情”吸引了不少人诧异的目光。谢沂不耐烦地将她捆了塞进马车,再三嘱咐兵士看好她。和段王后道别:“末将就送至这里,夫人好自珍重,望早日与令郎团聚。”

因两国互视为伪,他并未称呼对方为王后。段氏一直很少话,今日不见了采绿也没多问,反倒很谦逊地表达了谢意。若有所思地看了那辆传出哭声的马车一眼,登车离开。

车队辘辘远去,薛弼之和徐仲两个,陪着长官眺望了一刻,徐仲笑嘻嘻道:“使君好谋划,让凉公和拓跋部端了贼窝,项城之中,贼头儿必定顾头难顾腚,咱们可坐收渔翁之利了。”

“你咋说得这样粗俗?”薛弼之很是鄙夷,又很兴奋地问他:“使君,我们接下来打哪儿?”快两个月没杀人了,他手痒得很。

“不急。”谢沂眼睫微闪,仍望着平芜尽处渐缩为一行小黑点的车队,蔑然扯了扯唇:“礼不伐丧,我们此刻出兵是落了不义的名头。至于慕容绍么,他还会来求和的。”

谢沂所料不差,拓跋鲜卑踏平长安宫阙的消息一经传出,北方各州群起响应,纷纷宣布脱离燕国,自立为王,更拥兵马南下进攻项城而来。项城之中,得了斥候消息的慕容绍难抑怒气地来回踱步,突然间,拂下满案的书简卷帙怒骂道:“贼子敢尔!”

弑父自立,是一步险棋。可当这步险棋撞上了拓跋越进犯长安,就把棋局变成了一盘死局。

张纯嘏那个一根筋的会反不足为奇,鲜卑拓跋部和他家世代联姻,拓跋越本人幼年时还曾在长安为质,慕容绍自问不曾亏待过他,父皇还把他一个妹妹许给了他。万想不到,到头来竟会是拓跋部捅他这一刀!

“母后和太子妃她们到了哪里?”

他烦躁地问。如今项城以北已不安全,反倒是南边,齐军恪守约定不会进攻。军中这些营妓姿色平平,他亟需女人来泻一泻心中的邪火。

“齐军还未来讯,想是刚从寿春出发。”

一想到那个娇娇媚媚的南国妻子,他心中的火稍稍褪去些许,吩咐下去:“派人去汝阴郡接,别出什么岔子!”

元嘉一行人的确是刚刚离开寿春,才渡了淮水,正朝北燕边境汝阴郡进发。

陵水一战,燕军大败,燕帝慕容延单骑逃回项城,只留有少许残兵留守汝阴,几乎是一座空城。此后齐军恪守约定,以淮水为界再未进攻。但以汝阴太守来看,齐军攻过来是早晚的事,早早地准备好了和谢沂攀亲论辈的族谱准备投降。

因有女眷,一路行进的慢,早上离开寿春到了中午才堪堪渡过淮水。马车里,元嘉的绳索已被解开,却一直在哭。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前几天还对她和颜悦色的谢沂会突然翻脸,送走了她,反留下采绿那个细作!

她哭得累了,又朝齐军要水要吃食。这时马车已经停下来暂作休息,守着她马车的两个军士对她态度倒还谦和,好言好语地送来了水囊和胡饼,只不准她下车。元嘉脸色却一变:“怎么又是这些?本宫不吃这个!拿走!”

胡饼好保存,本是做干粮的不二之选。但元嘉恨透了北燕,沾了一个胡字的她都厌恶得很。对面车厢里惯常和她不对付的一个鲜卑妃子拿话笑她:“姐姐还当自己在故国呢?”

“前面就是汝阴郡,马上,可就过了疆界了。”言下之意,你又神气什么?

是啊,马上就过了疆界了,她难道又要回到那个人身边么?

元嘉心里砰砰跳着,一时也没心思和她绊嘴,略微一想,计上心来,也不为难两个军士了,就着水囊里的水把胡饼吃了,耐心等候了两刻钟,等到车队再次启程之际,红了脸小声叫住两个守卫:“我要更衣。”

二人俱是十七八岁的新兵,流民出生,并不懂她这般文雅的说法。元嘉只好道了句“小解”,二人闻言皆涨红了脸,只得放了她下来,跟着她去到一处芳草萋萋树木丰茂的隐蔽处。

两人影子似的,甩也甩不掉,元嘉气得直跺脚,又摆出公主威严来:“大胆!你们难道要看着本宫更衣不成?!往后退!”

二人对视一眼,料想荒郊野外的,她一介女流也不敢跑,便依言退后些许,背过身去。然而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那娇公主的动静,两人心知不好,回头一看,风拂草动日照松光哪里还有半个公主的影子,一人慌张去寻,一人则回去同长官报信:“不好了!公主跑了!”

也是元嘉运气好,她从边界上一路往东南方向跑,恰到了一处渡口,拿身上仅剩的一点银钱作了船资渡过淮水,由决水南下进入豫州境内。几经辗转,绕到了寿春南边的皋城。

皋城守军将领恰曾是当日北渡口送嫁的西府军军士,认出了她,不敢隐瞒,遂将她送回建康。和亲公主不告而归,群臣大为震惊,元嘉却已想好了说辞,准备鼓动已为皇帝的弟弟给自己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