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你们都坐吧。”她打量了一下佳期,口气还是很客气,一面就叫服务员倒茶。
会客室很大,地毯绵软没人脚踝,佳期心里起先像揣了一面小鼓,后来也渐渐镇定下来。孟和平的妈妈问一句,她就答一句。
“和平说你是浙江 人?”
“是,我是浙江 绍兴人。”
白瓷茶杯里泡着上好的绿茶,气味芬芳,孟和平的妈妈若有所思地问:“你姓尤?是绍兴市区的?”
“不是,我是东浦镇人。”
孟和平补上一句:“妈,就是出花雕的那个地方。风景可漂亮了,真正的小桥流水人家,跟陈逸飞的画一样。”
孟和平的妈妈没有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问了一句:“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佳期有些不安,因为看到孟和平的妈妈手指转着茶盖,一圈又一圈,白色描青花的盖子,那颗细白如玉的盖头正被她无意识地用指甲划着,一下又一下。不知为何佳期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预感让她觉得不安起来,但她还是如实答了:“我爸爸在酒厂上班,”稍稍停了一下,才说,“我妈妈很早就跟我爸爸离婚了,我没有见过她。”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尤鸣远。”
会客室里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连窗外枝头的鸟叫都能清楚听见。是一只灰色的小鸟,样子很不起眼,但叫声清脆,像一串流丽的铃声,摇碎震荡着空气,婉转动人。
佳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自己说错了,可是一切都不对头,一切都不对头了。屋子里的气氛仿佛一下子凝重起来,仿佛渗了胶,一点一点地凝固起来。孟和平也察觉了,说:“妈,佳期的父母离婚,跟佳期没有关系,那时她还不懂事呢,她是无辜的。”
“我知道,”孟和平的妈妈神色冷淡地放下茶杯,重新打量了一下佳期,佳期觉得那目光已经彻底改变了,她的神色甚至比刚才还要显得礼貌,但这礼貌里已经多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她的声音也透着这种冰冷的礼貌:“尤小姐这条丝巾真是漂亮,如果我没认错,是爱马仕今年的新款吧。听说尤小姐还在念大学,我都不知道现在的学生都这么阔了,随随便便就可以系条几千块的丝巾上街。”
佳期没想到这条丝巾会这么贵,顿时涨红了脸,和平连忙替她解释:“妈,那是她向室友借的,为了想来见你,打扮得隆重一点。”
“那就更要不得,现在的女孩子虚荣心怎么这样强。”她冷漠地扫了佳期一眼,“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妈妈平生最恨人弄虚作假,你又不是不知道。”
佳期站起来:“阿姨,我错了。我就是想给您留一个好印象,没想到反而会弄巧成拙,对不起。”
“算了算了,你们走吧。”孟和平的妈妈揉了揉太陽穴,“回头我还有事,和平,你送尤小姐回去。今天你高伯母和鲁伯母还说做东请咱们母子吃饭,你送尤小姐回去后,直接到军委招待所去,我在那边等你,可别迟到了。”
孟和平还想说什么,佳期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轻声说:“那阿姨您休息一下,我们先走了。”
回去的路上起了风,槐树在风中微微摇晃,电台里在播天气预报,内蒙古的沙尘暴不日即将袭来。佳期的嘴角无奈地上扬,天有不测风云,就是这样。
内蒙古,听着仿佛十分遥远,而车窗外的城市也只有微风,还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亚马逊流域的一只蝴蝶扇动翅膀,会掀起密西西比河流域的一场风暴。世界就是这样,每一处微小的意外,后果却令人觉得难以想像。而那只无辜的蝴蝶,却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佳期觉得害怕,因为不知道错在哪里,她无法改正,可是这错误眼睁睁已经带来了极可怕的后果。
告别时孟和平忽然亲吻她的面颊,他的嘴唇微凉,像新鲜的柠檬,有一种叫人心酸的清凉。他说:“佳期,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也许妈妈只是一时误解了你,我会去说服她。”
她灿烂微笑,装作毫不在意。可是明明知道是无力扭转了,孟和平的妈妈不喜欢她,甚至厌恶她,那种连礼貌都掩饰不了的厌恶,令她觉得灰心绝望。
晚上的时候孟和平才来找她,她还穿着上午的衣服,那条丝巾已经还给了畅元元,所以脖子那里显得空空的,细长的颈下露出精致的锁骨,孟和平觉得她今天格外瘦,像是一片叶子,单薄得叫人心疼。
“吃了饭没有?”孟和平问她。
她嗯了一声,其实没有吃。回来后全寝室的人都不在,她就忙着洗衣服洗床 单洗被套,几乎把全寝室能洗的东西全都洗掉了。从中午到黄昏,她用掉半袋洗衣粉,手泡得起了褶,可是心里老觉得空落落的,整个人不能闲下来,仿佛一闲下来,就不由自主地难过,只好把寝室里里外外的地又拖了一遍,还把窗户玻璃全都擦干净了。
擦窗户的时候正是黄昏,满天绚丽的紫霞,紫得发蓝,像一方染透的丝绒。校园广播里正在放《Mylove》,和声部分那样美,就像这个暮春的黄昏。她踩在凳子上认真地擦着玻璃,一丝不苟地抠去每一个细小的黑点,湿抹布沾洗衣粉擦过,再用湿抹布擦掉泡沫,最后用干抹布抹干净。呵着气,每一扇玻璃都晶莹透亮,亮得就像根本没有。
广播里的歌声悠扬:“IwonderhowIwonderwhy,Iwonderwheretheyare……”
像不存在,像没有。
“Toseeyouonceagain,mylove,ITrytoreadIgotowork,I"mlaughingwithmyfriends……”
楼下都是去打饭打水的人,拎着各色的保温 瓶,广播的声音那样嘈杂,可是没谁留意在听。远处都是树,纵横交 错的林陰道,古老的楼幢掩映在绿树丛中。
她把脸贴在玻璃上,冰冷冰冷的,还有洗衣粉那种添加剂的香气,而天一分一分地暗下来。
然后,孟和平就来了。
以前她也觉得他高,但今天他仿佛又高又远,她连仰头望他都觉得吃力,而他的声音都像是离她更远了一些,她不得不微笑倾听他的话,他说:“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跟着他一直走,风起得更大了,吹乱她的长发,她觉得冷,可是没有做声。
他也一直没有说话。
从一条林陰道到另一条林陰道,出了东门,又进了他们学校的西门。她跟着他一直走,一直走,穿行在校园里,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就像是害怕一放手她就会消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