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如梦

作者:匪我思存



     她几乎是冲下楼去的,眼泪哗哗地往外流,楼下的孙伯伯帮忙把父亲扶起来,她只会哭,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句,父亲的手冰冷冰冷的,衣服淋湿了大半,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信封。

     信封里只有一张银行卡,那是五万块钱。

     佳期永远也无法知道,父亲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将这张卡拿了回来。

     她永远也无法知道,父亲受到了什么样的羞辱。

     她永远也无法知道,父亲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

     当父亲最后终于离她而去,她号啕大哭,抱着父亲那渐冷的身躯,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给唯一的亲人带来这样深重的伤害。他终其一生,视作骄傲的就是自己,可是自己,却给他带来最后的羞辱与难堪。

     当他最后说出那个“不”字,她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她懂得,她懂得父亲的意思。

     不要让人看不起他们父女,不要再让人羞辱他最爱的女儿,不要再让人伤害到他最爱的女儿。

     再深的爱情,也无法弥补这种失去。

     她付出的代价,是他们父女二人的自尊,是她唯一的亲人,是她最敬爱的父亲。

     她是不能不放开手,哪怕有再多的不舍,也是不得不放开手。

     她所执信的一切,最后却让她失去了一切,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坚持,那样一份爱情。

     她没有告诉孟和平父亲去世的消息,他又过了一个多月才从贵州回来,回来的时候她去接他,他头发乱糟糟,脸颊上褪了皮,脸颊上甚至还有高原红,穿去的T恤仿佛又大了一号,空荡荡的,远远的就伸手抱住她。她只想流泪,他瘦得骨头都硌着她了。她慢慢伸手环着他的腰,想起当年初遇时分,那样神采飞扬的孟和平,在舞池旁点一支烟,闲看歌舞升平。人生于他是那样的天高海阔,他本不应该爱上她。

     如果没有她,他可以过得很幸福。

     如果没有她,他根本不必这样辛苦。

     回到家里,她最后一次做饭给他吃,他依旧吃得狼吞虎咽,她盛一碗鸡汤,慢慢替他吹冷了,晾着。他拿起勺子一口气喝完,笑嘻嘻:“那里成天牛肉羊肉,什么别的菜都吃不到。佳期,我想你做的菜,都快想疯了。”

     他又黑又瘦,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越发显得瘦,瘦得可怜。

     佳期忍住泪,笑:“你就光想着吃啊?”

     他还是笑:“我还想你啊。”

     他确实很想她,很想她,很想她。

     当午夜时分他终于沉沉睡去,佳期这才慢慢地坐起来,默默地抱膝坐在那里,看着他的睡容。

     他睫毛很长,睡着了像个孩子,胡 乱地蹬着被子,胳膊腿全露在外头,他的脖子上手臂上还有腿上有密密麻麻的大小疤痕,是蚊子咬的,他曾无意间跟她说过,那里的蚊子又大又毒,被咬一口要痛痒好几天,痒得人实在受不了,一抓就会破皮溃烂,更痛,然后就会留下疤。

     而如今他一身的伤痕累累,只是因为她。

     他为了她做了这样多的事情,吃了这样多的苦,可是她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

     如果可以重头再来,她宁愿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就让他,单纯而幸福地,继续着他那个世界的生活。

     她的眼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而他已经睡着了。

     从今后,她将离开他,她有多爱他,他将再也不知道了。

     她开始慢慢地不回家,跟他说要加班,或者说自己忙,幸而孟和平也忙,隔了那么久见不到她,他忍不住给她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回家?”她说:“晚上我要加班,就不过去了。”他语气可怜:“那我晚上去接你下班好不好,保证不吵到你做事,我想你,我有十来天没见着你了。”她忍住眼泪:“同事叫我,我等会儿给你回电话。”挂掉电话,一个人躲在洗手间里,对着哗哗的水龙头哭到眼睛全部红肿,然后关掉手机。

     她找到徐时峰帮忙,徐时峰诧异极了:“佳期,孟和平很爱你,我看他对你是真心的,如果有什么误会,你不妨跟他谈一谈。”

     她疲倦极了,声音里透着沙哑:“没有误会,只是太辛苦——我觉得太辛苦了——他也太辛苦了,我没有办法,我不愿意这个样子,我不想再继续了。”

     徐时峰的目光里错综复杂,或许是了然,或许是怜悯,最后他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年轻时我们放弃,以为那不过是一段感情,可是最后才知道,那其实是一生。”

     她知道,她明明知道自己要放手的是什么,可是她没有办法。在模糊的泪光里,看到窗外梧桐,大片大片的叶子落下去,秋天来了,叶子再也不能呆在枝头,即使它再眷恋,也只能决然地跌下去,永远地跌下去,离开。

     这一生,她再不舍得,她也只能眼睁睁地放手,因为,她要不起。

     所有太美好的东西,她都要不起。

     就让一切的沉痛都由她来背负,她只要他幸福。

     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已经让父亲失去了幸福,最后父亲走得那样急,她根本没有办法弥补半分,可是孟和平,她还可以放手,不再拖累他,让他重返本该属于他的那个世界。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最后是怎样说完了那番谎言,关于保研,关于徐时峰,孟和平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最后,他只是说:“我不相信。”

     他不相信她不再爱他,他不相信她要离开他。

     而她铁石心肠,一字一句地,将那些最伤害人的字句,全都慢慢地说出来,每个字就像一把利刃,而她毫不在意,就向着他最要害的地方狠狠扎去,她知道血肉模糊,痛不可抑,他的眼神如同心碎,可是她已经没有了心。

     他一直追问她:“是不是我父母又对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并不笨,可是她已经没有退路,只能横下心来,把一切都生生斩断。

     当最后,她和徐时峰并肩出现在他面前,她甚至当着他的面挽着徐时峰的手臂,他终于崩溃,再也无法自制,狠狠对着徐时峰揍出一拳。

     正正打在徐时峰眼眶上,徐时峰顿时痛得弯下腰,她又急又怒又痛,只顾去看徐时峰的伤势,徐时峰捂着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回过头就大骂:“孟和平你给我滚,我永远也不要再见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