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妇济嫔

作者:红桃四

齐攸朗再睁开眼时,面前是柳柳熟悉的小脸,一双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红血丝,眼底还有些泛青,随着柳柳看他醒转过来的惊呼声,再转了下眼珠,他就看见了一边的夏未婵。夜空般漆黑的长发松松地挽在头顶,散散拂在面前的几缕发丝,衬得那原本就莹白如玉的肌肤,更是白皙剔透。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沾着些水汽,黑亮的眸子里有着浓的好似化不开的忧愁,一点不像是以前他印象里的那个夏未婵。他心里,这姑娘似乎永远是云淡风轻,即使偶有喜悲,也好似薄雾一般轻渺,稍不留神便是什么也抓不住。

齐攸朗心中忍不住想,出了什么事呢,竟是让她这样的忧愁。他的眼神再又转了一圈,发觉自己正是躺在一个稍许陌生的床上,心里有几分迷茫,下意识地想要坐起来,可身子一动,却从肩背处传来阵刺骨的疼,倒抽了口凉气,险些就痛呼失声。脑子里瞬间更是纳闷,自己这是怎么了?

“爷,您总算是醒了,伤还没好呢,可别乱动。”柳柳的声音里有惊喜,似乎还带着点哭腔。

“齐公子,都是未婵的错,没料到竟是累齐公子受了这么重的伤,您现在是不是很疼?”夏未婵俯身过来,担心地注视着齐攸朗的伤处。她身上似有一种属于旷野中的清新甘冽的气息,让齐攸朗闻到便为之一振。那还沾着水汽的眸子里,似乎又是快速地充满了泪,满满地盈在眼眶里,只一眨,好像就要落下。看得齐攸朗心尖上一颤,伸手就要去接住那滴泪,一下子又忘了身上的伤,这次,疼得他不折不扣地呼出了声。直惊得两个姑娘好一阵手忙脚乱。

“啊……我这是怎么了?”齐攸朗终于回过点神来,开始有点纳闷自己到底是怎么了。问出口这话的同时,关于晕倒前的记忆倒也是缓慢地回到了头脑中。

夜市里遭遇的那几个华服公子,深夜带了人来客栈找他们报复,他们一时寡不敌众,他先带着夏未婵跑出了几里路,然后回去准备对孟童松施以援手,但是,记忆到此戛然而止。想到这,齐攸朗心里一急,未受伤的那只手一把攥紧了柳柳的手臂,问道,“丫头,孟公子呢?没事吧?”

柳柳已经开始抹泪,“爷,您这是要吓死奴婢啊,奴婢要是知道爷伤成这样,奴婢可是打死也不走的,要死也要跟爷死在一起……”

“浑说什么呢?爷这不是活着呢吗,怎么就死在一起了?问你孟公子人呢?”

“齐公子,师兄没事,就是累的紧,这会儿在旁边的屋子睡觉呢。”夏未婵赶紧接口道,一双柔软的小手抚上齐攸朗攥着柳柳的腕子,轻轻地拍着,似在哄个孩子一般,语气轻柔,动作更是轻柔。

齐攸朗这才长舒一口气,“哦,那就好,本是还想回去帮孟公子一把,哪知道这么丢人现眼……”

那原本拍抚在自己腕子上的柔软小手,听到这话,却是倏地手了回去。原本齐攸朗虽是伤口疼的厉害,可是那小手摸着自己时,却也觉得连骨头都酥了一般,这酥麻之意顺着手腕,荡漾于四肢百骸,正是每个毛孔都说不出的熨帖之时,却觉手腕一凉,那抹温热就无影无踪,他失落地抬眼去看夏未婵,却只见夏未婵正以手拭泪,似是哭得很伤心。

“夏姑娘这是为何?难道说孟公子……跟我说实话,孟公子到底怎样?”见夏未婵如此,齐攸朗心里一疼,骤然又是一冷,直觉以为孟童松或许是出了意外,但是夏未婵看他有伤在身不敢告知他实情。

“没有……”夏未婵抽搭着说道,“师兄真的好好的,就是说自己累了,得睡会,我跟庄子这边的胡公子找的大夫都给他看了,的确是没事,只是体力有点亏。胡公子已经让人炖了最好的补品给师兄,大约多歇息会也就没事了。”

“那夏姑娘这是?”齐攸朗迷惑道,既然孟童松无事,自己也是醒了,何故还能让似乎从来云淡风轻的夏未婵如此伤心呢?

“我只是心里难过,齐公子,你为了救我竟是伤的这么重,当时再若是那剑头偏了一分,只怕是您的性命都堪忧,还失了这样多的血。我竟然也是没有留意,若是早早给公子止了血,也不至于如此。公子待未婵如此大恩大德,未婵不都知道怎样才能报答。”

美人含泪如泣如诉地说要报答,原本是一件十分喜闻乐见、欢欣鼓舞的事情,哪怕是洒脱不羁如齐攸朗者,面对早就心仪的女子说出这样的话,原本也是该喜形于色的。可是齐攸朗这会儿的感觉,却只是窘。

看着面前梨花带雨的夏未婵,齐攸朗实在无法说出实情。这会儿他已经尽数回忆起当时放生的事,他这伤,哪里是为了救夏未婵而受。那些刺客并不算卓绝的功夫,他一个放倒四五个绝对不在话下,就算不能大获全胜,全身而退其实也并不是什么问题。受伤一事,完全是因为他在阵前忽然犯了花痴,看着夏未婵惊若翩鸿的身影,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周身的危险才导致。哪里说得上什么大恩,大大的丢人才是。

他齐攸朗虽然从不是什么美人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但是也从没这样的为一个女子失态过。尤其是当时那样大敌当前的情势下,本就以寡敌众,怎容他这样大的疏漏。当时情势紧迫之下,他尚来不及抽出心思为自己的举动懊丧和羞愧,此时刚醒过来亦还没想过这一情节,可是夏未婵这样真心实意地感激和情真意切的泪水,却唤起了他所有的羞耻之心,着实是为自己的举动汗颜,他那一向喜怒不太形于色的面孔,一下微微泛起了红晕。

柳柳不明就里,看着齐攸朗,忽然惊道,“夏姑娘,我们爷是不是发热了,刚才您跟大夫不是说过,若是这会儿发了热怕会不好。”

夏未婵听了也赶紧是擦干了泪,轻探了下齐攸朗额头,便蹙眉搭上了齐攸朗的脉。还有什么能比此刻更窘的事情发生吗?齐攸朗只恨不得自己压根还是昏睡没有醒过来才好,要不怎会在美人面前这样地失了面子。可是夏未婵搭了会儿脉之后只是略有疑惑道,“应该是并未发热,不过齐公子这会儿脉相很急,可是有了哪里不舒服?”

“没有,没有。”齐攸朗当然立即矢口否认,虽然夏未婵微凉的手指搭在腕上的感觉十分享受和惬意,连身上的疼似乎都能减淡几分,但怎奈何齐攸朗此时实在无法面对夏未婵那充满真诚的关心和满是感激的眼泪,只恨不得能一个人呆上一会儿。他轻轻合上眼,不敢再去看夏未婵,嗫嚅道,“呃,我好像很累,想睡一会儿。”

“爷睡吧,奴婢就在这守着您。”柳柳自告奋勇道。

“齐公子好好休息,我在这等着一会儿帮您换药。”夏未婵也附和道。

齐攸朗心中哀叹一声,天不遂人愿,却也只好闭眼假寐,不敢再动弹。一半是心中有事,一半是肩膀上的伤看来是果然不轻,此刻正丝丝入骨的疼痛,也让他无法入眠。只得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两个姑娘说话。

那俩人大约以为齐攸朗已经熟睡,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柳柳叹气道,“我们爷从小就养尊处优,哪受过这样的罪啊,以前骑马的时候摔过一次,扭伤了脚,夫人都是疼得直掉泪。这次流了这么多的血,命都去了大半,我真恨不得能替爷伤这一回。”

夏未婵的声音当然就更是充满内疚,“都是怪我,是我连累了公子,我一向脑子就是笨,因为原先没骑过马,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公子想要帮我,才让那刺客得了漏。否则,以公子的身手,哪里会受这样重的伤。”

柳柳听了这话,却是一改之前颓丧的语气,颇有几分感慨道,“不过夏姑娘啊,其实话也不能这么说,以前就听人说过一句话,谁为谁受伤,那都是命里注定的缘分。爷会为你受伤,也是你们的缘分呢。”

齐攸朗听得心里一紧,生怕柳柳这话会让夏未婵不自在。可是夏未婵沉默了会儿,却是同样感叹道,“能与公子有这样的缘分自然是好的,只是若换过来是未婵为公子受伤就好了。”

柳柳听了这话似乎是很高兴,“夏姑娘真是有心的人啊,公子若是听你这么说,心里一定是乐坏了,再受次伤,只怕也觉得值。”

齐攸朗在心里直报怨柳柳这张无遮拦的嘴,虽然这话距离现实情况无限趋近,可却说得实在是太过唐突。他与夏未婵之间,无论他自己动过什么心思,可是举止、言行间可是从来没有过丝毫的暧昧,这让柳柳一说,简直就把他塑造成了一个风流情圣的模样。可他也只是暗暗叫苦,无法出声阻止。

夏未婵听了这话,似乎是很感动的样子,齐攸朗听见她轻轻地吸了吸鼻子,不知是不是又掉了泪,好一会儿才是说道,“柳姑娘,从小到大,真的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我爹娘没的早,师兄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虽然也是很照顾我,可是他时常行踪不定。在霍府这么多年,他也只是不定又想起怎样为二公子解读,才会来看我一趟。我知道他为二公子这么尽心,其实也是为了我,也是待我极好。可是第一次有人像齐公子这样,素昧平生,为了我的事可以陪着我们兄妹到西域来,又买发钗送我,如今还为我受了伤。未婵这辈子何德何能,能遇到公子这样真心相待的人。等到为二公子解了毒,可以离开霍府,我一定为公子后半辈子为奴为婢,伺候左右。”

柳柳笑了,齐攸朗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从她的声音里就能判断出她此时的笑容,一定很奸诈。“夏姑娘啊,说什么为奴为婢这样的话,咱们爷能为你受这伤,难道你还看不出吗,爷心里有你啊,没准儿日后姑娘也是我的主子呢。”

夏未婵似乎是有些疑惑,“我这样的卑微之人,如何能成柳姑娘的主子呢?”

“啧啧,我们爷要是把你娶回家,你就是我们爷的少夫人,自然就是我的主子啊。”柳柳的话依旧带着股顽皮戏谑的劲头。

夏未婵倒是不若齐攸朗所想的那样,含羞带怯或是嗔柳柳几句,反倒是颇有几分认真道,“柳姑娘太抬举我了,虽然公子没说过是做什么的,但是我看得出,公子一定是非富即贵之人,又岂是我这样的身份能配的上的呢。日后,公子若不嫌弃,能带着我在身边,日日帮公子照顾着身体,我就已经是很知足了。”

柳柳再又说了什么,齐攸朗已经听不进去,只觉得心好似疼的揪成了一团。他一向只见夏未婵寡淡的那一面,心中便总以为她这样的女子必然清高而孤傲,即便面上很随和,心中却自有自己的超然,却不料她那平静无波的外表下,竟然是这样一颗谦卑的心。

只差一点,齐攸朗就要忍不住睁眼,对夏未婵说一句,“配的起,怎会配不起,只要你心中亦有我,我此生定不负你。”可是,须臾间脑子里又想起楚翰天的殷殷嘱托,嘴边的话被生生咽了下去,牙关紧咬间,只觉得两腮都有些酸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