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

作者:林和平

每一个做父母的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孩子被欺负,自己被欺负了,他们可以忍,可是谁要是欺负了他们的孩子,他们就会变成猛兽恨不得咬死对方。

“这是咋了呀?”高秀兰问。

山梨蛋子的头包着,在哭,母亲跳着脚喊:“你说咋了呀,你眼睛瞎呀,你没看见呀,我们家孩子的头都被打破了,缝了三针呀!你说咋办吧高秀兰,你说咋办吧,啊?!”

高秀兰慌了:“为啥把你孩子打了?”

“你咋说话呀,为啥也不行呀,为啥也不能把我孩子的头给打破呀!你当妈的能这么说话吗,啊?”

“对不起,她不是那个意思……”关吉栋为高秀兰解释着。

山梨蛋子母亲不依不饶地叫喊着:“她哪个意思呀啊,你说她哪个意思?”

“她说错了,她说错了行不行?”

“错了?错了就行了吗,我把人杀了我说错了就没事了呀!”

孩子们家长七嘴八舌的喊叫快把天震破了:“就是呀,错了就行了吗!错了就没事了!”

“你们家孩子淘得也太没边了吧!”

“还想干啥呀,想不想杀人放火呀!”

“也太没有教养了吧,有娘养没娘教吧!”

“就是呀,爹死了,妈也死了呀,不是找了个后爸吗,后爸干啥吃的呀!”

……

高秀兰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她突然也变得很愤怒:“你们能不能说个明白呀,我孩子都干啥坏事了?”

“别吵吵好不好呀,吵吵问题也解决不了,这样吧,你们选个代表说,说说到底是咋回事?”关吉栋提高了嗓门,维持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批判会。

一个中年男子上前:“想知道咋回事呀,好,那就叫你们看看是咋回事!”

他伸手把孩子的棉袄扒下来,孩子的肚皮和后背印着的红色字码清晰如初,孩子家长扭着孩子给高秀兰和关吉栋看:“看,看,这是啥呀,这东西能往肚皮上印吗?大冬天的让我们孩子光着膀子印这东西,冻坏了咋办呀?都脱了,都脱了给他们看看!”

个个家长帮着孩子们把棉袄都脱了,都露出了肚皮和后背上的红色字码。

家长们又开始吵嚷着:

“看看吧,看看吧,这就是你们孩子干的好事!”

“作上天了,牛魔王也干不出这损事来呀!”

“真是损呀,也太损了吧,把我们孩子都教得没正形了!”

……

高秀兰怔怔地站在那看着,眼睛里蒙上了泪水。

关吉栋上前挡住高秀兰:“好了好了,大家别吵了,邻邻居居住着,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说难听的话只能伤人,不解决一点问题呀,对不对?我们孩子肯定是错了,我现在给每个孩子的家长一块钱,就算是我赔礼道歉了,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关吉栋选择了一个比较有效的解决问题的方法,每个孩子的家长在关吉栋这里领到了一块钱后离去。山梨蛋子伤得最重,他母亲从关吉栋手里拿到了十块钱。家长带着他们的孩子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高秀兰坐在炕上倚着墙两眼发呆,关吉栋蹲在地上吸烟,这时娟子也回来了,她半坐半倚在炕沿上,两只眼睛看着地。突然娟子起身要往外走。

“娟子,你干啥去?”高秀兰问道。

“我去把他们找回来,打死他们!”

“你回来!”

“咋的,不管了?”

高秀兰起身下炕:“不管,叫他们在外面冻死饿死,权当我没养活这几个小野兽!”

关吉栋站起来:“你干啥?”

“煮饺子吃饭!”

“你坐着坐着,我来,你别动!”

关吉栋把高秀兰推回到炕上,端起炕桌上的盖帘,把饺子端进了厨房,娟子看着,走过去,把另一个盖帘的饺子也端进了厨房。锅里的开水泛着水花,白色的水蒸气像是锅炉房烟囱里的白烟,源源不断地向外扩散,充满了整个屋子,融化了结着冰花的窗子。

冬天里天黑得早,刚到六点钟的时候,夜幕已经完全垂落了。宝金和宝银、宝玉三个人蹲在部队后的大墙下,抄着手守着一堆火,每个人脸上的字码都已擦掉,但是还都留着残迹,宝金不时往火堆上添油毡纸,宝玉把冰板挂在脖子上,冻得直抽鼻涕。不远处传来军营的号声,很悠扬。

宝银问宝金:“哥,这是啥号声?”

“部队开饭了。”

宝玉捂着肚子:“哥,我饿了。”

“鸡呢?”

“下午拉了一泡屎,早没了。”

宝银的肚子咕噜噜叫着:“我也饿了,哥,你不饿呀?”

“你们都饿了,我不饿就怪了!咋办,回家呀?”宝金和两个弟弟商量着对策。

“不敢,鸡被偷吃了,还把人打了,回家妈打咱们不要紧,老关头要是打咱们,不得打死呀!”宝银觉得自己犯的错误最多,他不敢回家。

“二哥,哥不是说,鸡叫黄鼠狼偷吃了吗?你忘啦?”

“谁信呀,老关头那么好唬啊!”

“就说叫黄鼠狼偷去了,咋的?好不好唬也得那么说,千万不能说实话,说实话可完了,记住了?”宝金叮嘱两个弟弟。

宝银、宝玉一起回答:“记住了。”

宝金说:“根据目前的情况,本司令分析,只要山梨蛋子不去咱们家找,问题就不大。本司令决定,派一个侦察兵先去侦察一下,如果没有什么敌情,咱们就进村,要是有敌情,咱们就在外面打游击吧。”

“派谁去?宝玉去吧。”宝银抢在哥哥前面说着。

“宝玉不行,宝玉胆太小,宝银,这个艰巨的任务就得交给你了,你去!”

宝银不敢违抗哥哥的命令,只好同意了,于是三个人潜回到自家院墙外面,从外面看,家里的灯光射到院子里,让人感到有一股暖意。宝银悄悄打开院门,双手着地做狗爬状向家门方向爬去,很快爬到了离门口不远的地方,蹲在那里一会儿,慢慢直立起身子,从门玻璃上往里看,看到了母亲坐在炕上用蒜臼子捣蒜,姐姐往桌子上摆放碟子和筷子。没一会儿,关吉栋端着两盘饺子从厨房里出来,放到桌子上,说了几句话,又反身进了厨房。

宝银看了一会儿,转身又做狗爬状跑到了院门前,打开院门出去了。

宝金和宝玉等在大门外,见宝银出来迎了上去。

宝金急切地问道:“宝银,有没有敌情?”

“哥,情况不明呀!”

“看到了啥?”

“看到了妈坐在炕上捣蒜,姐往桌子上摆碟子、筷子,老关头从厨房里端出两盘饺子。”

“啊,他们吃饺子了呀?”宝玉的肚子咕噜噜地响得更厉害了。

宝银的肚子也响着,两个人捂着肚子听宝金在分析形势,宝金说:“这说明,还是没有敌情,要是有敌情,妈和姐能坐得住吗,不得到外边找咱们呀?老关头也不能没事似的煮饺子,据本司令分析,这样看来,咱们是可以进村了!”

宝玉已经迫不及待了:“哥,快回去吃饺子吧!”

“一提吃你就来劲!哥,有把握吗?”宝银问宝金。

“没问题,有把握!咱们进家的时候,一定要装出高兴的样子,别垂头丧气,别心虚,越高兴越没事!”

宝玉终于听到了希望:“哥,你放心,看到饺子了,能不高兴吗!”

三个孩子你捅我一下,我掐你一把,把彼此都搞得很兴奋。还没进门,宝金就带着两个弟弟开始喊:“饺子,吃饺子了!哎呀吃饺子喽!”三个孩子边喊叫着,边脱鞋上炕,抓起筷子就夹饺子吃。宝玉用手抓,一个个狼吞虎咽,烫得直晃头。高秀兰愣了,看着他们。关吉栋也看着他们。娟子也皱眉看着他们。高秀兰敲着盘子:“停停停!停!谁叫你们吃了呀?”

三个孩子停下,嘴里还都含着饺子,一脸的惊恐。宝玉吓得要哭:“妈,我饿了!……”

高秀兰看着他们,要发作,关吉栋捅了她一下:“吃吧吃吧,吃吧!”

三个孩子不敢吃,看着母亲。高秀兰看了一眼关吉栋,说:“你们吃吧,吃完了再说。”

三孩子又开始狼吞虎咽,关吉栋进了厨房,三个孩子被烫得摇头晃脑,高秀兰端着小碟不吃了,看着他们,又生气又无奈。宝金突然身子往后仰去,用手捋着胸,夸张地叫着:“烫呀烫呀,烫心了!”

宝银明白哥是造气氛,也跟着学,夸张地用两手捋着胸:“哎哟哎哟哎哟,我也烫心了!”

宝玉趁机拿了两个饺子塞进嘴里,含糊地说:“我不烫心,我烫屁股眼儿!”

宝金指着宝玉笑:“哎,你们听,他嘴里吃饺子,他说他烫屁股眼儿!”

三个孩子乐起来,互相打着。

娟子用筷子敲着桌子:“吃饭,穷乐啥呀,一会儿有你们乐不起来的时候!”

三个孩子觉得姐的话里有话,再看了一眼母亲的脸,马上不乐了。关吉栋又从厨房里端出两盘饺子,放到桌子上:“吃饱了呀,管吃够!”

高秀兰听出了关吉栋对孩子是不满意的,他是在忍着,就说:“行了,你别忙活了,坐这吃吧,娟子,剩那些你去煮!”娟子答应着,去了厨房,关吉栋坐到了高秀兰身边,开始吃饺子,脸色阴沉着。三个孩子看着他,再不敢出声,跟着一起吃着。长时间的,屋子里只有吃东西的嘴巴声。娟子在厨房煮饺子,用勺子轻轻搅着,捞起一个捏了捏软了,赶紧用笊篱把饺子捞出来,捞了两盘,端出了厨房,看到桌子上的两个盘子已经快空了,三个孩子还在抢着吃。

娟子把新捞的两盘水饺放到桌子上:“你们三个差不多行了,别吃起来没够,别人还没吃呢!”

三个孩子像没有听到姐姐的话,仍然争抢般地吃着,筷子伸向了新端上来的两盘。娟子把一盘饺子拿起来,给他们往空盘子里拨了一半:“你们就这半盘了呀!”

三个孩子围攻那半盘饺子,突然不知谁放了一个屁。

“谁?”宝金指着两个弟弟问。

宝银指了指宝玉:“他!”

宝玉嘴里含着饺子:“不是我,我没放!”说着在自己的屁股上抓了一把,放到宝银鼻子前,“不信你闻闻!”

“滚,爱闻你自己闻!”宝银推开宝玉的手。

宝金捏着鼻子:“哎呀真臭呀!”

宝银和宝玉都捏着鼻子:“真臭,真臭!太臭了!”边说边哧哧笑。

高秀兰忍无可忍,把筷子狠狠拍在桌子上:“想不想让人吃饭了!”

三个孩子吓了一跳,看着母亲的脸色,才觉出问题不像他们估计的那么乐观。

“妈,不是我,是我哥,我听见就是他!”宝玉很委屈地申辩着。

宝金打了一下宝玉:“谁呀,我听就是你!”

“不是,不是我!……是我二哥!”

宝银也打了宝玉一下:“你咋瞎赖呀!”

宝玉哭了,乱打着宝银:“就是你就是你,我不是瞎赖!”

宝银还着手:“你你你,是你!”二人打成一团。关吉栋嘭地一声拍了一下桌子,三个孩子又吓了一跳,立刻不敢出声了,看着关吉栋。关吉栋的脸都紫了:“我看你们是吃饱了,给我下地,下地站着!”三个孩子木木地看着关吉栋,不动。关吉栋又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听没听着!啊!”把桌子上的碟子碗震得颠跳起来。三个孩子害怕了,麻溜儿下了地,站到了地上。关吉栋控制着:“你们放的屁是够臭的了,今天你们过年了,又是鸡又是饺子,吃得这么好放屁能不臭吗!”

“鸡不是我们吃的!”宝金马上回答关吉栋,他也在提醒两个弟弟。

“那鸡呢?”关吉栋问。

宝银、宝玉同声说:“鸡叫黄鼠狼偷去了!”他们说完很得意地相互看着。

“回答得挺麻溜儿呀!这世上最招人恨的人,是啥人知不知道?撒谎的人!鸡让你们三个吃了,就说是吃了,谁也没想咋的你们,赖黄鼠狼子!我来告诉你们吧,黄鼠狼它不吃鸡,它只喝鸡血!鸡到底叫谁吃了?”

三个孩子不敢吱声了。

“附近邻居家孩子肚皮上的字,谁给印的?”

三个孩子不吱声。

“老王家的二小子,你们谁把他的头打破了?”

三个孩子还是不吱声。

关吉栋看着三个孩子。三个孩子低着头,不敢看关吉栋,高秀兰和娟子也看着三个孩子,都气得不行。

关吉栋接着说:“这三件事,鸡的事,肚皮上印字的事,打架的事,能不能诚实点回答,都是谁干的?”三个孩子低着头就是不回答。

高秀兰喊起来:“你们说话呀!”

关吉栋拦了她一下,从地柜底下掏出一块砖头,放在手上掂着:“我在朝鲜战场上,一拳头把美国兵的脑袋砸漏过,我不想打你们,可你们不能撒谎,自己干了啥事,自己赶紧承认了,要是不承认……”关吉栋停顿了一下,他把砖头拍到地柜上,突然狠狠一拳砸上去,把砖头砸得粉碎,“我就不信,你们的脑袋会有这块砖头硬!”

宝玉被关吉栋的行为吓得一哆嗦,大哭起来,不一会儿尿从裤腿里流出来:“我、我承认,鸡、鸡是我们三个人吃的,肚皮上的字,是我哥印的……山梨蛋子,是我、我二、二哥打的!……我都承、承认了,别、别砸我脑袋呀!……”

关吉栋听完宝玉的话,他看着宝金和宝银:“你们俩说说,咋回事儿?”

宝银吓得直抖:“山梨蛋子,是、是我打的,可是他骂我!……”

“行了!宝金,肚皮上的字,是不是你给印上去的?”

“是。”

孩子们都承认了,关吉栋的火反而消了一些,他出了一口粗气,说:“你们的父亲死了,你们的母亲领着你们几个过日子不容易,她全部的希望都在你们身上了,为了你们,她可以吃苦,可以受委屈,可以让人瞧不起,嫁给了我老关头……”

高秀兰哽咽了。

“可你们都啥样子呀,你们咋就一点不给你们母亲争气呀!撒谎、打架、不干活,大冬天的,往人家邻居家孩子的肚皮上印字,你们还想干啥事呀?你们也太无法无天了吧!你们就这样下去,不出息,变成二流子嘎拉屁,你们母亲受的苦、遭的罪,还有啥用?你们这样做等于把你们的母亲往绝路上逼!她活着就是为了你们,你们知不知道?啊,知不知道?”

“知道……”三个人回答着关吉栋的问话。

“知道了你们还这么不听话!宝金、宝银、宝玉,你们三个今年都多大了?

“十四。”

“十二……”

“我、我十岁……”

“我六岁的时候,爹妈都死了,七岁那年,我给村里的地主放羊,十岁,我就是半拉子长工了,跟大人一样在地里干活,冬天光着脚在雪地里跑,饿了、病了、死了都没有人管,你们是有人管的呀,你妈管你们,我也管你们,生活是穷了点,可没让你们饿着、冻着呀,你们该知足呀!你们在心里应该感谢你们的母亲呀!感不感谢?”

“感谢……”三个孩子一起回答。

“咋感谢呀?感谢就要做一个诚实的孩子,听话、勤劳,还要学习。现在虽说学校不上课了,你们要自己学呀!别一天到晚的在外面瞎跑,惹了祸让人家找上门来,指着你妈的鼻子训!啥滋味呀?我听说你们干活都有分工,你们咋分的工,跟我说说?”

“我刷碗、扫地,和宝玉去抬水……”宝银回答。

“我、我和二哥抬水……我还擦、擦灰……”宝玉接着说。

“我和煤、扒炉灰、扫院子。”宝金一直低着头说着。

“好,从明天开始,我天天检查,谁要是没干活,我罚他两天不吃饭!我说到做到!除了你们的分工,从明天开始,每天每人捡一筐煤核,噢,宝玉可以半筐,每人每天都得给我学习。毛主席不是说了吗,没有文化的军队,是一支愚蠢的军队!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背会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溜……”说着,他回头问高秀兰,“有没有这句话?”

“有。”高秀兰回答着。

“没有别的可学,你们给我背唐诗,一天一人背一首,晚间我检查!我看你们家那书架上,好像有唐诗。”

“有,他爸留下不少的书,都在那柜子里呢。”高秀兰指着一个柜子说。

“有就好!今天的事就过去了,不打你们也不罚你们了,可这笔账我给你们记着,谁要是敢再犯毛病,新账老账我跟你们一起算!好了,我就说这些了,下面你妈讲一讲!”

高秀兰给关吉栋倒了一杯水,说:“你们关大爷说了这多的话,都是为了你们好,以我的心情,今天晚上就是不打死你们,也得饿着你们,不给你们饭吃。你们关大爷说情,不打你们,也不罚你们了,可你们都给我记住了,再有这么一次,我饶不了你们!记没记住?”

“记住了。”三个孩子因为害怕,回答得比较诚恳。

一家人重新坐在一起吃饺子,谁都不说话。娟子帮着母亲收拾完桌子以后就走了,宝金哥儿仨沉默着,他们不敢看关吉栋的脸,他们知道自己犯了错误,也知道老关头训他们是对的,可他们就是感到心里委屈,想一想就要哭。为了不再难过,他们就早早躺下了,把被子蒙到了头上,很快就都睡着了。

关吉栋说:“这几个孩子要是听话,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高秀兰说:“他们就是没人管呀,从小就没有爸了!……”

这一个夜晚,一家人睡得挺踏实,连射进窗户的月光,都显得那么安静。

宝玉用抹布擦灰,宝银用笤帚扫地,宝金在火房屋和煤,弟兄三个都很认真卖力地干活,好像他们已经被老关头制服了,可他们在心里却是恨着老关头的。宝金和了煤出来,往炕上一倒,骂:“该死的老关头,真要管咱们了!”

宝玉说:“昨天晚上把我吓、吓、吓、吓完了!”

宝银说:“宝玉,你咋磕巴了呀?”

宝玉说:“谁磕、磕巴了,我没磕磕磕巴呀。”

宝银说:“你还没磕磕磕巴?你没磕巴,你咋磕磕磕巴了?”

宝金坐起来:“完了,宝玉被老关头吓得磕巴了,完了完了!”

宝玉说:“哥,那、那、那咋办呀?”

宝金说:“那没办法,你这一辈子就磕磕磕巴吧!”

宝玉说:“完、完了,我、我磕巴一辈子呀!……”

这个时候大眼驴在外面喊宝金,宝银说:“哥,大眼驴喊咱们出去玩呢,他是不是跟你要军帽呀?”

“这个大眼驴,一点阶级感情都没有,告诉他本司令不去玩,他有个破军帽有什么了不起,还他。”宝金把军帽摘下来扔给了宝银。

“哥,咱们出去玩一会儿吧,军帽就不用还他了。”宝银和宝金商量着。

“玩个屁,干完家里的活,咱们还要去捡煤核,还要背唐诗。王八蛋老关头晚上还要考咱们,宝玉都被他吓磕巴了,你还有心思去玩。赶紧把军帽还给他,咱们捡煤核去。”

宝金锁了家门,领着两个弟弟拎着筐往锅炉房走去。现在是上班时间,厂家属区很难看到有人走动,各家各户都锁着门,家里的孩子也都跑到大河边去玩了,宝金、宝银、宝玉走在路上显得很孤单。宝玉用捡煤核的小耙子划着他路过的每一面墙:“哥,你说妈为,为,为啥对老,老,老关头那、那么好?”

“你别磕巴行不行,你咋知道妈对他好了!”宝银回过头问宝玉。

“妈对他不、不好,为啥晚上和他睡、睡一个被窝?”

这个问题太难了,宝金和宝银都回答不上来,妈和老关头睡一个被窝让他们感到愤愤不平,可这种事情他们是没办法阻止的。宝金说:“不说了不说了,不说这事了!”这时候一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从他们眼前过去,年轻人穿着绿布棉袄,劳动布裤子,脚上穿一双黑布棉鞋。这些普普通通的穿戴因为年轻人头上戴了一顶军帽而变得超凡脱俗,与众不同。在三个孩子的眼里,军帽已经超出了它本身的价值,戴军帽是多么地让人羡慕呀。宝银认出这个年轻人是刚分到锅炉房帮着关吉栋烧锅炉的王小秋。三个孩子盯着王小秋的军帽,像盯着一件宝物。

“哥,听说大眼驴他哥昨天又抢了一顶军帽,你敢吗?”宝银凑到哥哥身边试探地问着。

“不就是个军帽吗?有什么不敢抢的!”宝金肯定地说着。

“现在就抢,抢,抢吧!”宝玉听见了两个哥哥的对话,兴奋地跑过来问。

“抢,抢,抢个屁!现在能抢吗?”宝金拍着宝玉的后脑勺,“本司令自有办法。”宝金露出他标志性的小虎牙,宝银和宝玉知道哥哥已经有了主意,两个人信服地跟着哥哥往锅炉房走去。他们每个人都想象着抢军帽时的情形,并想着军帽抢到手后戴在头上的荣耀。于是他们三个人把昨天晚上的不快都忘到了脑后,又开始无忧无虑并兴奋起来。

高秀兰的胃病又犯了,她站在一群女工中间涮着瓶子,一直没有停下来。她强忍着疼痛,她不愿意跟班长请假去医务室拿药,怕别人说她是装的。后来她终于挺不住了,头上疼出了一头的冷汗,瘫坐到地上,这才让女工背了起来,送到了医务室。朱大夫一看就急了,赶忙替她针灸,给她吃药。

就在高秀兰被背到医务室的时候,锅炉房里来了两个军人,一个是干部,另一个看着也像是个干部。他们自我介绍说,是招兵办的,来了解关娟的情况。关吉栋愣了,说:“关娟,我不认识关娟呀?”

其中一个军人说:“你怎么能不认识关娟呢?关娟不是你的女儿吗?”

关吉栋想了想,说:“你们说的是张娟吧?我最近娶了个媳妇,她带了三个孩子,其中有一个女孩,她叫张娟,你们说的是不是她呀?”

那个军人说:“这表上填的是关娟,表上填的她父亲是酒厂烧锅炉的工人,党员、转业军人、劳动模范……”

关吉栋说:“不用说了,就是张娟,没有关娟。”

另一个军人说:“那她为什么不填张娟,而要填关娟呢?”

关吉栋说:“我明白了,她想当兵,怕自己的家庭成分高,就填了我是她的生身父亲,可我是她的继父呀!”

两个军人听明白了,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就站起来告辞了。关吉栋急了,拉着一个军人的手说:“同志,虽说她的家庭成分高了一点,可这孩子表现可好了,要求上进呀,听党的话,再说了,你们不是招文艺兵吗,她跳舞唱歌都行,原来就是学校文艺队的,同志,你们就把她招了吧,看在我一个老兵的面子上,把她招了吧!……”

两个军人答应着,还是急急忙忙走了。关吉栋知道自己的请求无助于事,他站在锅炉房门口有些后悔,他在想,开始的时候不如就说娟子是他亲生女儿了,可他又想,这能蒙过去吗?人家搞外调搞得可细了,最后肯定得露馅。他无奈了,只能自言自语地说:“毛主席不是说过,重在政治表现吗?……”

下午的时候,宝金开始实施抢军帽行动了。

宝银和宝玉带着一种神秘感找来了绳子和石灰,在哥哥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了今天碰到王小秋的路上。宝金和宝银、宝玉把绳子铺在地上,绳子一头拴在树上,一头拽在了哥儿仨手里,三个人藏在一个胡同拐弯处。刚布置好,王小秋骑着车子就过来了。

“来了来了!你们俩听我的口令……”宝金命令着两个弟弟。

宝玉害怕看着哥哥说:“哥,咱不抢了吧,我、我、我害怕!……”

“害怕来不及了,他过来了!我喊一二你们俩就拽绳子!”

“哥,他倒了我们就跑?”宝银重复地问着宝金。

“对,他倒了你们就跑,往大河坝跑……”

“哥,我、我、我害怕!……”宝玉紧张得要哭了。

“一,二!”

宝银、宝玉闭着眼睛使劲一拽,路上的绳子突然提起来,把骑车过来的王小秋绊倒,宝银和宝玉扔了绳子就跑。宝金冲出去,跑到跟前,把一包石灰撒过去,迷住了王小秋的眼睛,然后一把从王小秋的头上抢下了军帽,转身就跑,一口气跑到大河坝,和两个弟弟会合了。宝金戴着军帽大摇大摆往前走,宝银和宝玉急得直央求:“哥,给我戴一下,给我戴一下!……”

宝金摘下军帽,扣在宝银的头上说:“来,戴上显显。”

宝银戴上军帽,敬了个军礼,正步往前走,高声唱:“向前向前向前!……”

宝玉跑上前,跳高从宝银头上摘下军帽,扣自己头上,因为大,像扣了个钵子,来回晃荡,他也兴奋地唱着:“我们的队伍像太阳……”

宝金上去摘下军帽:“行了行了,过会儿瘾得了!我告诉你们呀,千万不能说这是抢的,打死也不能说。说了,就能让人抓起来,游大街!宝玉,你经常当叛徒,这回不能招呀!”

“哥,不招,招了游大街,成、成大坏蛋了!”

宝银补充着:“上回我看见游街的人里边,就有抢军帽的!”

三个孩子说起游街还是有点害怕,可那点害怕很快被抢军帽的成功冲刷得无影无踪,他们看着草绿色的军帽兴奋得忘掉了一切,此时此刻就是真把他们绑了游大街,他们也不会在乎了。宝金戴着军帽走在前面,两个弟弟跟在后面,甩着手正步走着,高唱:“向前向前向前——,二赖子不怕牺牲光着大腚往前冲!……”

他们在阳光下无比快乐地走在河堤上。

关吉栋下了班才知道高秀兰的胃病又犯了,就赶紧给关高秀兰擀面条。他把面条切得又长又细,煮得软软的,并且打了两个荷包蛋放在里面。三个孩子已经开始吃饭了,他们一人一个饼子,一人一碗酸菜汤,吃得满屋子嘴巴声。当关吉栋端上了那钵面条,他们的眼睛一齐射向了那个钵里,看见钵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面条,面条的两边整齐地放着两个很漂亮的荷包蛋。面条的白滑和鸡蛋的黄润让三个孩子垂涎三尺。

关吉栋察觉到三个孩子的目光,他说:“你妈她胃疼,吃不了硬东西,我给她擀了点面条,还打了两个鸡蛋。咱们就吃饼子喝菜汤。”

高秀兰夹起一个荷包蛋,递给宝玉:“宝玉呀,拿碗接着,你们哥儿仨分了吃。”

关吉栋瞪着眼睛问宝玉:“宝玉呀,知道你妈胃疼吗?”

宝玉用眼睛看着关吉栋:“妈,我不、不要……”宝玉一边说着却一边把碗送了过去,宝金和宝银观察着关吉栋的反应和荷包蛋的去向。

关吉栋看着宝玉碗里的荷包蛋心里有些不舒服,他对宝玉说:“行呀,你们妈疼你们,我也没什么意见,吃吧,你们三个把那个荷包蛋吃了吧!”

三个孩子一阵风一样把那个荷包蛋吃了。

关吉栋说:“今天你们表现得都不错,没惹祸,把活也干了,唐诗背了吗?”

三个孩子说:“背了。”

关吉栋说:“那好,你们背一首给我听听!”

宝金背了一首李白的《下江陵》,宝银背了一首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宝金不情愿,背得磕磕巴巴,宝银有些紧张,也背得磕磕巴巴。轮到宝玉了,他刚刚吃了荷包蛋,心情不错,又看到两个哥哥背得不流畅,他想出出风头,让老关头高兴,于是摇头晃脑背起来:“窗前明、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抬头望、望明月,低头看裤裆!”

关吉栋愣了一下,火了,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看啥?看裤裆?唐诗里有看裤裆?谁教你的?”

宝玉被关吉栋吓得咧嘴哭起来:“我、我哥他、他教给我的!……”

关吉栋质问宝金:“你教的?”

宝金说:“不是,不是我教的!”

关吉栋说:“不是你教的,宝玉跟谁学的?”

宝金说:“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我教的!”说着,上前推了一下宝玉,“谁教你的呀,你赖谁教的呀!”

宝玉张开嘴哭得更响了。

“你干啥呢?看把孩子吓的。”高秀兰摸着宝玉的脑袋安慰着宝玉。

“这几个孩子你就惯吧,我看你能惯成啥样来!”关吉栋喊着,本来刚才还挺轻松的家庭气氛,转眼变得铅一样沉了。高秀兰捂住了胃身子歪向了一边,汗珠子淌了下来。关吉栋赶紧把她扶上炕让她躺了下来,随手拽了一床被子替她盖上。看着高秀兰痛苦的样子,关吉栋心里也不好受,他不再理会三个孩子了,替高秀兰揉着胃说:“涮瓶子那活你真干不了,我得想想办法,把你调回医务室,你看你疼成这样,这哪行呀……”

如果没有老关头,三个孩子看到母亲病成这样会着急的,可有老关头守在母亲身边,三个孩子远远看着,觉得母亲病了跟他们毫无关系,他们都没有停止吃饭,把手里的饼子和那碗酸菜汤都吃到了肚子里。

关吉栋想了很长时间,觉得能帮高秀兰解决工作问题的人,只有朱大夫,如果朱大夫到厂领导那里去说说,要求把高秀兰调回医务室,理由再充分不过了,因为高秀兰针扎得确实好,这样的人为什么非让她涮瓶子呢?关吉栋要去医务室找朱大夫,他让王小秋看好锅炉。这时候他看到王小秋脸上有伤,就问王小秋:“你脸咋的了?”王小秋说:“有几个小痞子把我军帽抢了,脸也让他们打伤了。”关吉栋说:“现在这些小痞子专门抢军帽,你要小心点呀!”王小秋说:“可不是,就没小心呢!”王小秋刚来的时候,关吉栋并不喜欢他,因为他知道那时候王小秋是厂里派来监视他的,看他和高秀兰是不是真夫妻,可小伙子来了不久就把底细告诉了关吉栋,关吉栋觉得他为人诚实,在以后的日子里发现,小伙子手脚勤快,嘴也甜,关吉栋渐渐喜欢上了他,觉得身边有这样一个小青年做帮手,方便了许多。

关吉栋硬着头皮来到厂医务室,尽管他不喜欢朱大夫这个人,可他想求人家办事,医务室就必须得来,而且,脸上还必须得堆出稀有的笑容。

朱大夫看到关吉栋,话的味道果然不那么受听:“哟,这不是老关头吗,你咋有时间到我这里来了,病了?头疼还是跑肚拉稀?”

关吉栋说:“朱大夫,嘴上留点德好不好,我不头疼不跑肚拉稀,就不能来医务室了。”

朱大夫说:“有啥事,你就说吧!”

关吉栋就把自己的想法对朱大夫讲了,希望朱大夫能帮忙,把高秀兰调回厂医务室:“她那胃不行呀,一沾凉水就犯病,疼得呀,脸上直冒汗!”

朱大夫说:“你心疼是不是?”

关吉栋说:“是是,能不心疼吗?”

朱大夫说:“别说你疼,我也心疼呀!”

关吉栋说:“你心疼个啥呀?”

朱大夫火了:“噢,就兴你心疼,我就不能心疼了,你太自私自利了吧!告诉你老关头,我心疼得比你高尚你知不知道?你心疼因为高秀兰是你老婆,我心疼是因为高秀兰是我同志,对同志应该春天般的温暖,我心疼她不对吗?”

关吉栋说:“对对,太对了!可我听说,当初不是你把秀兰弄去涮瓶子的吗?”

朱大夫说:“老关头呀,你把我看得也太高了吧,我有那么大权力吗?这是厂里定的事,你咋赖到我的头上了呢!”

关吉栋说:“我听秀兰说,是你亲口对她说的呀。”

朱大夫乐了,肩一颤一颤的:“我那是故意的,我想让高秀兰恨我,她一恨我,我就不惦记她了,成全你老关头呀!”

关吉栋说:“哎呀,真得谢谢你了朱大夫!”

朱大夫说:“咋的,今天叫我朱大夫了,不叫我朱瞎子了?”

关吉栋笑了笑:“今天来求你办事,哪敢叫你朱瞎子呀!”

朱大夫说:“你个老憋犊子,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呀!我告诉你老关头,这事我就是帮了,也不是看你面子,而是看高秀兰的面子!”

关吉栋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要是冲我,早把我从这屋里撵出去了!”

朱大夫说:“老憋犊子你知道就行!我给你出个主意吧,咱们厂王主任不是好喝一口吗,明天你俩在家里弄几个菜,我把他给你请去,喝点酒,唠唠,事情不就办了吗!”

这主意其实再简单不过了,可是关吉栋就是想裂了脑子,也想不到这上面来,请领导到家里来吃饭,关吉栋觉得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一个普通工人巴结领导,让人看着瞧不起呀。再说了,请吃饭是有目的的,想求领导办事,实在有些不地道,吃人的嘴短,让领导先吃了,再求他办事,这不是挖个陷阱让人跳吗!但是为了高秀兰能调回厂医务室,关吉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决定请这次客。

娟子和朱华一起去武装部看榜,上上下下看了几遍,也没有看到关娟的名字,她们二人从头凉到脚,娟子埋怨朱华说:“我当初就不想来报名,你非鼓动我来,我就知道人家不要我!”朱华说:“为啥不要你呀,这些榜上有名的人,我看不如你呀!”娟子说:“还用问吗,还不是因为我们家成分高!”朱华说:“你不是改姓了吗,跟了老关头姓,咋还会嫌你们家成分高呢?”经朱华这么一提醒,娟子觉得有问题了,就是呀,她已经改了老关头的姓了,部队为啥还不要她呢?娟子决定去问问,于是就和朱华一起,进了招兵办的办公室。娟子说明了来意,坐在那里的一个军人说:“你不知道为啥没有你呀?你到底姓什么,你姓关吗?”娟子说:“我姓关呀,谁说我不姓关了!”那个军人说:“谁说你不姓关了,你继父说你不姓关,你回去问问你继父吧!”

回来的路上,娟子走得很慢,心情十分不好。朱华陪着她慢慢走,冬天的风刮起了雪沫子打在两个人的脸上,把商店门前的一块牌子刮得掉下来,叮叮当当直响。朱华说:“娟子,你改姓的事,你没跟老关头讲吗?”娟子说:“我没讲。”朱华说:“哎呀你为啥不讲呀?”娟子说:“我就是想考验考验他,看看他咋跟外调的人说,他果然没给我说好话!”朱华说:“娟子,这可不怨老关头了,你没跟他讲,外调的人来一问,他不了解情况,他能说你是她亲生女儿吗?”娟子说:“你不用替他说情,我看他就是坏,怕我去当兵!”朱华说:“他为啥怕你去当兵呀?”对于朱华的问题娟子回答不上来,她的心情就更不好了,她觉得朱华真烦人,提这样的问题难为她,于是就没好气地说:“他就是坏,就是坏!”

娟子在心里不能原谅老关头了,其实她也知道这事是蒙混不过去的,可她就是恨老关头,因为那个军人说,是老关头说她不姓关,于是娟子就有了恨老关头的理由,她对朱华说:“人家查出来是一回事,你主动和人家说的,这不是坏吗?”

朱华觉得有一定道理,老关头真不该主动说,叫他们查去呗,万一查不出来呢?朱华说:“娟子,不是亲生父亲就是不行呀!……”

关吉栋使出全力做了六个菜一个汤,其中还有一道过油的菜——锅包肉。他把高秀兰家弄得香喷喷的,几个孩子不断地咽着口水。他们觉得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味道在家里出现,因此他们莫名地兴奋起来,谁也不再张罗出去玩,都守在家里等着难以预料的结果。

中午的时候,关吉栋和高秀兰把王主任和朱大夫迎了进来,关吉栋很生硬地热情着:“王主任真给面子呀,能到我家来做客,真不容易呀!”

“我们蓬荜增辉呀!”高秀兰顺着关吉栋的话往下说,两个人显得很默契。

王主任说:“哎呀太客气了,你们二位结婚我也没来,做领导的关心不够呀,这次就算是来关心关心吧!”王主任看到桌子上摆着菜,用责备的口气说:“哎哟,干啥呀,做这么多菜,也不是啥贵重客人,弄点毛菜得了,还弄过油的干啥呀!”朱大夫也说:“就是呀,王主任也不是外人,用不着这么客气!”

关吉栋说:“王主任第一次端我家饭碗嘛!”

朱大夫说:“老关可重视了,忙活了一上午呀!”

关吉栋说:“秀兰,拿酒盅!”

高秀兰进了厨房,看到三个孩子蹲在炉台边上,愣了,说:“你们三个咋在这了?不出去玩?”

宝金说:“妈,外面冷,我们不爱出去。”

高秀兰说:“那好吧,别露面呀,叫客人看见不好!”

三个孩子点着头,高秀兰拿了酒盅出去,把门关严了,屋里传来热情的寒暄声:“哎呀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这是咱们厂子的酒,王主任今天多喝点!”

屋里的人撞着杯吃着菜,互相说着一些吉庆的话,吃东西的嘴巴声和谈笑声不断传进厨房,急得宝金哥儿仨直想跺脚。到这时候他们才弄明白不出去玩,在家里到底想等什么:他们是在等客人吃饱了,能剩一些菜给他们,让他们也解解馋。一年到头,除了咸菜就是咸菜,他们的肚子里太缺油水了。三个孩子扒着门缝往外看,看看客人们吃到了什么程度。宝金说:“快吃完了吧?”宝银说:“看不见呀!”宝金说:“你出去看看,你出去看看!”宝玉说:“我、我不敢呀!”宝金说:“你就说拿水杯,拿水杯喝水!”宝玉还没答应,宝金已经把宝玉推了出去,宝玉差点没站稳,踉踉跄跄就出来,站在那发愣。

屋子里吃饭的人看到宝玉,都愣了。王主任说:“哟,孩子在家呀,叫他上来一起吃吧!”

高秀兰急忙上前来推宝玉:“不用不用,他在厨房那吃,宝玉呀,你干啥?”

“我哥让我来拿水杯。”宝玉透过妈妈的身体与胳膊之间的缝隙观察着盘子里的菜,他看到盘子里的菜已经不多了。宝玉被母亲推进了厨房,他快哭了,说:“剩不多了,盘子,快、快净光了……”

“真能撑!”宝金骂道。

三个孩子急得恨不能往桌子上冲了,可他们还是没有那样的胆量。他们把眼睛紧紧贴在门缝上,脸都要挤扁了,希望能看清盘子里的菜还剩下多少,可他们就是看不清。宝金说:“宝玉,你再出去看看!”宝玉不干,宝金把军帽扣在了宝玉的头上,说:“宝玉,你出去看看,哥把军帽借你戴!”借军帽宝玉也不干,宝金只好故伎重施,又一次把宝玉推了出去,宝玉没有准备,又差一点没站稳,踉踉跄跄出来了,头上扣着王小秋那顶军帽。

屋里的人再一次愣了。

高秀兰问宝玉:“宝玉,你咋又出来了呀?”

宝玉的眼睛看着桌子上已经空了的盘子,突然张开嘴哇地哭起来:“完了呀,全吃完了呀,妈,不是说给留、留点吗,咋全吃了呀?坏蛋,一点不给留!……”

宝金和宝银听到哭,也站到了门边上,看着桌子上的空盘子。四个大人在炕上,三个孩子站在门口,一面是油嘴油脸,一面是满脸失望,这样的对比让炕上的人很尴尬。

关吉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搞蒙了:“这是咋回事呀!”

高秀兰急忙说:“宝玉,你进去,进去,妈一会儿再给你们做,啊,进去!”

宝玉不进,站在那哭:“搁啥做、做呀,菜也没了,肉也没、没有了,鸡蛋也没有了……坏蛋,一点也、也不给留!……”

这时王主任可以说窘迫至极,说:“这事闹的,这事闹的,就是呀,也没想着给孩子留点,这事闹的!……”他一边说一边下地穿鞋。

关吉栋去拽王主任,说:“王主任,别着急,再喝几杯,再喝几杯!”

王主任说:“这还喝个啥呀,有啥心情喝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披上衣服往外走。朱大夫上前去拽:“王主任,别走别走,再坐会儿,再坐会儿!”王主任到底还是走了,任谁也拦不住。

哥儿仨看见老关头和母亲去送王主任,他们疯了一样冲到炕上拿起盘子用舌头舔着最后的油汤,刹那舔得满脸都是油。关吉栋和高秀兰回到屋子里面,看着他们。高秀兰怕关吉栋发火,说:“老关,孩子们不到过年,看都看不到这样的菜……”

关吉栋知道高秀兰说的是实情,无奈的他气得只能坐了下来。这时他无意间看到了宝玉上炕时掉下来的军帽,帽子的白里子上写着“王小秋”三个字,关吉栋把帽子抓在手上,顿时怒火涌上头顶,他尽最大的努力克制着:“你们三个给我停下来!”

三个孩子停下来,满脸是油地看着关吉栋。

“给我下地!”关吉栋的怒吼产生的声波震人耳膜,三个孩子不敢有半刻的停留,赶紧下了地,睁着惊慌慌的眼睛看着脸有些扭曲的老关头,刹那就有了大祸临头的感觉。

高秀兰上前阻拦着,说:“老关,别生气,别生气,今天不怨孩子!”

关吉栋喘着,用手挡一下高秀兰:“你不知道咋回事!你们三个人给我站好!我问你们一件事,今天你们要敢撒谎,我不揍你们,我就是耗子养的!这军帽谁的?”

三个孩子吓了一跳,终于明白了老关头为何如此愤怒,谁也不敢开口讲话。

“宝金,说,谁的军帽?”

“借、借的,大眼驴他哥的……”宝金磕巴着回答。

关吉栋甩手就给了宝金一个耳光,他对着宝银问:“宝银,军帽谁的?”

“大、大眼驴……”宝银还没有说完,关吉栋甩手又给了宝银一个耳光,宝银张着嘴大哭。

宝金突然喊了一句:“快跑!”

三个孩子转身就跑,撞开门跑出屋子。

“兔崽子,我叫你们跑!”

高秀兰拽住关吉栋说:“你干啥,你不能这样对待他们,不能这样呀!……”

关吉栋甩开高秀兰追出去。关吉栋追出屋子,宝金和宝银已经跑出院子,宝玉跑摔了,倒在院子里,大哭:“哥,哥,等我一会儿,哥!……”

关吉栋上前揪起了宝玉,顺手拎了一根木棒在手上,问:“宝玉,说,军帽是谁的?”

宝玉闭着眼睛哭着说:“大、大、大眼驴他哥的!……”

“再说一遍,谁的!”关吉栋的愤怒已经顶到了极点。

“宝玉,快说实话!”高秀兰死死抓住关吉栋的手,急切地对宝玉说。

“大眼驴他、他……”此时的宝玉真的不知道军帽到底是谁的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嘴巴只是一张一合地完成了一个惯性动作而已。

关吉栋又一次听见宝玉在撒谎,他抡起棒子打了过去,棒子断成两截,宝玉捂着胳膊倒在地上,惨叫:“妈呀!……”

高秀兰蹲下抱着宝玉:“宝玉,宝玉!……”高秀兰托了一下宝玉的胳膊,宝玉的胳膊软软的,凭做护士的经验,她知道孩子的胳膊是断了。高秀兰放下宝玉,疯了一样,扯住关吉栋乱打一气:“老关头,你把他胳膊打断了呀!你凭啥这样打我的孩子呀!凭啥呀,凭啥呀,凭啥呀!……”

关吉栋抓住高秀兰的手,此时的他比刚才冷静了些:“我不是为他们好吗!”

“我不用你为他们好,不用!你滚,滚!”高秀兰撕心裂肺地喊着。

关吉栋甩开高秀兰的手,转身走出院子。

关吉栋又一次听着高秀兰和孩子的哭声离开了这个家,他走在回锅炉房的路上,心里的懊悔多于愤怒。他知道自己下手太重了,把孩子的胳膊打断了,高秀兰无论如何不能原谅他。于是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我是为他们好呀,我可以不管他们呀,可以不当这个继父呀!……

这样想着的时候,关吉栋鼻子一酸掉下了眼泪,在他的记忆中,除了小时候母亲死了他哭过,再有两次掉眼泪是在战场上:一次是他的战友牺牲了,一次是他们的部队打退了敌人无数次进攻,终于赢得了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