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

作者:林和平

哥儿仨胜利了,他们恢复了“自由”的生活,日子重新阳光灿烂起来。

没有人管,对于三个孩子来说永远是最大的幸福,宝金继续着自己“司令”的地位,站在酒厂一座凉亭的石桌子上向孩子们发号施令。他手里拿着一把自制的火药枪,慷慨激昂地讲着:“同志们,我们有了自己的武器!从今以后,谁要是不听本司令的话,我就用这支枪,毙了他!老关头厉不厉害,可他被我们撵走了。我妈叫他滚,他就滚了!我们现在谁都不怕啦!”

宝金的讲话富有煽动性,孩子们用崇拜的目光仰视着他,欢呼雀跃着。宝金像电影中的伟人一样,伸出手臂,五指分开做下压状,示意安静,他接着说:“但是,这次我们的损失也够惨重的啦,宝玉同志的一只胳膊被老关头打断了,他挂了花!”宝金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掏出那顶军帽,把军帽戴在宝玉的头上,“我现在封张宝玉为军长,你们也要听他的。”

宝玉很炫耀地把吊着的胳膊给大家看,向大家展示着自己“军长”地位的来之不易。宝银急了:“我呢哥,我呢?”

宝金说:“你是参谋长!”

宝银有些不满足:“我才参谋长呀!”

一个外号叫大眼驴的小孩喊道:“参谋长官也不小呀!”他一边喊着一边从兜里掏东西往嘴里塞,嚼着。

“大眼驴,你吃什么呢?交出来!”宝金命令道。

“我没吃啥,啥也没吃!”大眼驴咽了嘴里的东西,张开嘴让宝金检查。

宝金下令拿下大眼驴,两个大一点的孩子把大眼驴的胳膊拧到了背后,这样的场景在电影里无数次出现过,孩子们也演习过多次。大眼驴夸张地叫:“哎呀!哎呀!……”声音和表情也模仿着电影里被拿下的坏人。

“我的天老爷呀,你小子吃花生粘!哪来的呀?”宝金从大眼驴的身上翻出了花生粘。

“我哥给我的,咋的!”大眼驴很骄傲地说着,表情像是个宁死不屈的战士。

“你哥哪来的钱买花生粘呀?说!”

众孩子们一起喊着:“说!”

大眼驴说:“司令,你要是给我放一枪,我就把花生粘分给大伙吃,还告诉你我哥的钱哪来的!”

“行,本司令同意!大家站好了,都站好了!”

孩子们快速站成一排,宝金从大眼驴兜里掏出花生粘,一个人嘴里塞了一粒,孩子们嚼着香得不行。宝金把最后一粒扔进了自己嘴里,把枪交给了大眼驴,大眼驴把嘴凑上去,悄悄说着,把他哥的秘密告诉了宝金,宝金很满意地拍拍大眼驴的肩膀:“你是个好战士,今天晚上,我们也秘密地去搞钱!同志们,明天,我们就可以吃花生粘了!”

宝金的士兵们再一次欢呼了,为了他们的司令,为了司令晚上秘密的行动,为了司令承诺他们的花生粘。

娟子的梦想破灭了,绿军装从此与她无缘了。她把这一切失败归结到关吉栋身上,是老关头不必要的诚实毁了自己的前途,娟子更加憎恨关吉栋。娟子觉得,老关头只是喜欢自己的母亲才来给他们当继父的,他不会真心对他们姐弟好。从此娟子更不爱回家了,她整天和朱华待在一起。也就是在这段日子里,娟子认识了李敬民,那个在许多年里让她不得安宁的男人。

“这是我表哥,李敬民!”朱华热情地介绍着。

娟子第一次见李敬民是在滑冰场上。李敬民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脸很白,笑起来有些腼腆,躲躲闪闪的目光有一点烫人。他穿着绿军装,红领章红帽徽,用英俊一词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娟子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心格外重地跳了几下。“这是我好朋友张娟!”朱华把两个人介绍完了。

李敬民看着娟子的眼睛点头说:“你好!”

娟子也说:“你好。”

滑冰场是少男少女冬天最喜欢光顾的地方,虽然是露天的,虽然时不时会有寒风袭来,但当你真正置身其中,不会感觉到一丝寒冷。少男们尽情展示着自己的冰上技巧,以此来博得少女的倾慕。虽然女孩子都在拒绝着前来带滑和搭讪的少男们,但从她们嬉笑的眼神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们从心里是愿意的。

滑冰场是热情的、快乐的,在这特定的环境里,娟子和李敬民有了第一次身体接触,娟子紧握着李敬民的手,慢慢地向前滑着。

“对,勇敢点,勇敢点!别看脚下,往前看!”李敬民鼓励着娟子。

娟子脚下挪动着,抬头看着前方,不经意和李敬民四目相对。她害羞地低下头,脚下的冰刀突然一偏,整个身子向前扑去,扑在了李敬民的怀里。李敬民抱住娟子:“没事没事,摔不着,摔不着!别害怕!”

娟子十分不好意思,说:“吓死我了!妈呀吓死我了!……”

朱华在一旁笑着说:“没事,你就大胆滑,有表哥扶着你,摔不了,没事!”

李敬民原来在黑龙江当兵,换防换到这个城市来,在部队的俱乐部放电影。因为工作的性质,李敬民要比普通军人自由得多。军人,又放电影,李敬民特别会显示自己,把当时所有年轻人梦寐以求的愿望都集自己一身,当见到娟子的时候,他把这些优势释放得淋漓尽致。他先是带着娟子和朱华下馆子,然后又带她们看电影,坐在他的放映室里,透过那个放映孔看。这种感觉让娟子和朱华觉得无比新鲜。看完电影李敬民把自己的军装拿来让娟子和朱华试,两个女孩穿上了军装照镜子,她们看到了大镜子里的女军人,而那个军女人就是自己,她们兴奋得又叫又跳,吓得李敬民赶紧止住她们:“嘘,小点声!”两个人伸了伸舌头。

晚上回到朱华家,娟子和朱华都睡不着了,两个人唠着李敬民。

“我表哥好不好?”

“好。”

“帅不帅?”

“帅。”

“我和我表哥搞对象行不行?”

娟子的心又格外重地跳了一下,停了一会儿,说:“行吧……”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屋子里黑得像是人闭上了眼睛。

对于现在的高秀兰来说,没有关吉栋的日子是难熬的。关吉栋在的日子里,她已经渐渐习惯有人照顾她、关怀她了,可是这个照顾她、关怀她的人却突然离去了,高秀兰觉得屋子顿时空了一样,冷冷清清。四个孩子和关吉栋就像是高秀兰人生路上的岔道口,令她无法抉择。生活永远在考验着高秀兰,她厌倦了这样的考验,但又不得不面对。她很想念关吉栋,希望他能回来,可这话她说不出口,毕竟是自己把关吉栋撵走的。

高秀兰继续着她涮瓶子的工作,冰冷的凉水继续折磨着她的胃,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屋子里没有一个人,冰冷冰冷。她把胳膊上的套袖摘了下来,坐在炕沿上喘息了一会儿,拿起暖壶想倒口水喝,暖壶是空的。她走进了厨房,看到炉子灭了,煤槽子里没有煤,她打开了水缸盖,发现水缸里的水也没有了。高秀兰长长叹息一声,蹲了下来,从炉膛里往外掏炉灰,准备生炉子。

外屋的门响了,高秀兰探头往外看,宝玉吊着一只胳膊从外面进来。

“宝玉,你哥他们呢?”

宝玉进了厨房,蹲到了母亲身旁,说:“他、他们玩去了,不、不带我。”

宝玉自从挨打以后,开始磕巴,口吃得厉害。

“别磕巴!天黑了,还上哪玩呀?”

“他们说、说有行动,说我胳膊不行,行动不、不方便,就、就就……”

“别磕巴!”

“就不带我!”

“不想回来吃饭了?”

“回、回来了,把中午剩的两个饼、饼子吃、吃了。”

“唉,你们这些孩子呀,吃饱了就不管别人了,炉子也灭了,煤槽子里没有煤,水缸里没有水……你姐呢?”

“不、不知道。”

“我涮了一天的瓶子,回到家里……哪哪都冰凉的,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呀!……我死了得了!”高秀兰脸上流下眼泪。

宝玉害怕了:“妈,你别、别别死呀,你你死了我们咋、咋办呀?”

“那我就不管了,你们爱咋办咋办。”

宝玉张开嘴哭起来。

高秀兰恼怒:“哭、哭!等我死了再哭!”

高秀兰家里的哭声对于邻居们来说就像是一日三餐,早已习惯了。宝玉的哭声在寂静的夜晚里飘散,让人听着心里像深秋一样荒凉。

高秀兰大声喊着:“你别哭了好不好呀!”

关吉栋心情也很伤感。他本来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过日子,可是突然间他有了一个家,有了一个如意的妻子,生活变得令人激动起来,如果没有那四个捣乱的孩子,可以说他会尝到从未尝到过的甜蜜和幸福。可是幸福还没有完全开始的时候,他又重新回到了以前,可这一次单身的日子就不是那么好过了,就像一个人从寒冷走进温暖的房子,然后再回到寒冷当中,就无法忍受了。那个温暖的房子把他害了。关吉栋以为多喝几盅酒晚上就能够睡得踏实,可他还是失眠了,无奈中只好起来,披上了棉袄,把那张好久没有动过的大头琴搬过来,弹了起来。这种琴是日本人传到中国的,如今已经不见了。原名叫大正琴,三根弦,左手位置上是一排音符的按钮,右手弹拨,用一个竹制的拨子,这边弹拨,那边按钮,音乐就出来了,很简单。虽说关吉栋的手指粗壮僵硬,可弹奏起这种琴来,却灵活得很,两只手配合得也很协调。许多年过去了,他只会弹三首曲子,一首是《解放军进行曲》,一首是《我的祖国》,再一首就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天晚上他弹了《我的祖国》。本来是一首深情激昂的乐曲,却让他弹得有些伤感悲凉,一边弹,他自己还一边低声唱了起来:“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稍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炉火在他的歌声中,熊熊燃烧着。

夜里高秀兰和三个孩子睡得正熟,突然传来剧烈的敲门声,并伴着喊叫声:“开门!开门!开门!……”

高秀兰一惊醒了,赶紧拉开了灯,披上衣服穿着衬裤下了地,走到门边问:“谁呀?谁?”

外面人喊:“开门,我们是专政队的!”

几个孩子都吓醒了,翻身看着。

高秀兰开门:“啥事呀,半夜三更的!……”

从外面进来了四个男人,其中一个小头头模样的人上前,问高秀兰:“张宝金和张宝银是你啥人?”

“是我儿子。”

“他们犯法了,我们要把他们带走!起来,起来!”小头头指着宝金和宝银说:“是不是你们俩,快起来穿衣服,不穿我们把你们光着拖出去,冻死你们!快穿!”

宝金、宝银吓得赶紧穿衣服。

高秀兰急切地问:“宝金,宝银,你们俩犯啥法了,啊,你们犯啥法了?”

小头头一掀宝金的枕头,宝金的那把火药枪露了出来。小头头把枪拿在手上说:“凶器在这了,看你还有啥说的!”

高秀兰说:“那不是玩具枪吗?”

小头头对着高秀兰嚷道:“能打死人你信不信?不信装上火药给你来一枪!快点,把他们带走!带走!”

几个男人把宝金和宝银拖下地,宝金和宝银刚把鞋套在脚上,就被几个男人拽了出去。高秀兰追上去,哭着喊:“别带走他们,他们犯啥法了呀,你们跟我说,跟我说呀!”

“到专政队去说吧!走!”

专政队的四个人带着宝金和宝银消失在黑夜中。高秀兰慌了,叫起来宝玉,叫宝玉去找娟子,宝玉迅速穿好衣服和母亲一起出了门。高秀兰和宝玉去了不同的方向,宝玉去了朱瞎子家,高秀兰去了锅炉房。当高秀兰向关吉栋语无伦次地说着刚刚发生的事情时,关吉栋已经穿好了衣服,对她说:“走,快点走!”

关吉栋拉着高秀兰向县专政队跑去。他们到了县专政队的时候,娟子和宝玉已经到了,宝玉坐在长椅上哭。高秀兰问娟子:“你弟弟他们在哪个屋子?”

娟子指着一个房间:“在那屋子!”

关吉栋上前拉门,拉不开,他敲门:“开门!开门!开门!”

出来一个男人,就是刚才的小头头:“你干啥的?”

“我是……孩子的父亲!”

“父亲?刚才我们问他们了,他们说他们没有爹!”

“他们被你们吓糊涂了,他们有爹,我就是!”

“进来吧!”

关吉栋回手拉了一下高秀兰,一起进了里屋。里屋办公桌后面坐了一个近五十岁的男人,一脸的胡子,很凶,旁边长椅上坐着两个穿工作服的男人,工作服上印着电业所的字样,其中一人的脸是黑的,一看就知道是被火药喷的。宝金和宝银站在地中间,低着头,看到关吉栋和母亲进来,又要哭。

小头头说:“这是我们齐队长,齐队长,这是两个小崽子的父母!”

一脸胡子的男人就是齐队长,他看了一眼高秀兰和关吉栋,说:“不是说没有爹吗,咋冒出来个爹呢?”

关吉栋说:“齐队长,我是他们的继父。”

齐队长又特意看了高秀兰一眼:“噢,后爹!娶了这么一个年轻俊气的媳妇,给人养孩子也值得呀!可你这后爹咋当的呀,孩子管成这么个熊样,快成小痞子了!能娶他们的妈,就得管好孩子,没有那本事,娶人家的妈干啥,光图着晚上搂着睡觉呀!”

关吉栋面有愠色,却忍着:“齐队长,您能不能说说,孩子咋了?”

齐队长说:“叫他们自己说!”

小头头喝道:“说,你们自己说!”

孩子们永远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总把事情看得那么严重,正如大人们永远不明白孩子们为什么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那么简单一样。宝金第一次接受这样严肃的“审判”,这情形他在电影里看过,那些共产党们面对这样的情形,个个英勇不屈,可是宝金做不到这样,他看到那些凶神恶煞一样的大人们,他害怕了,腿都哆嗦起来,就老老实实地招了:“我们去偷铜,想卖了钱买花生粘吃……刚进去,他们的人就来抓我们,我就向他们开、开了一枪,我们就跑了,没有了……”

齐队长对关吉栋和高秀兰说:“听明白了吗,他们干了啥事?”

关吉栋说:“听明白了。齐队长,孩子还小……”

齐队长一皱眉说:“孩子小你们还小吗?你们咋管教的呀?”

关吉栋强忍着说:“我们、我们有责任,我们没管教好……”

齐队长说:“那你们都干啥了?你们的精神头哪去了?是不是晚上太耗神了,白天光顾着迷糊了呀?”

关吉栋有点忍不住了:“齐队长,咱们说点正经的行不行?”

“啥是正经的,你说,啥是正经的?”

“咱们说孩子的事行不行?”

“我还是那句话,能娶人家的妈,就得管好人家的孩子,别光想搂着人家的妈睡觉。”

关吉栋终于火了:“你咋说的净是些没用的话呀,你不能不下流呀!”

齐队长也火了:“我他妈的就下流了,你咋的吧,你还想教训我呀!”

关吉栋:“我看你是欠教训!”

齐队长一拍桌子站起来:“有本事你就来教训我!我怕你没那杆尿!”

关吉栋突然冲上去,揪住齐队长的衣领子骂:“你算个狗屁呀,美国佬我都敢打!去你妈的!”

一拳打在齐队长的脸上,把齐队长打倒。齐队长大吼:“把他给我抓起来,抓起来!”

上来几个人摁住了关吉栋。

高秀兰吓得要哭:“老关,老关,老关!……”

齐队长的脸肿了,他捂着脸指着关吉栋:“我今天不给你点厉害尝尝,我齐厚财他妈的十年兵就算白当了!给我往死里打,打,打出事来我负责!”

几个人上来要打,关吉栋猛地一甩,把身边的几个人甩开了,他脖子上的青筋都突暴起来,上前指着齐队长的鼻子:“姓齐的,你他娘十来年的兵是白当了,咋这德行呀?老子也是当兵的!”他突然猛地把棉袄的扣子都扯掉了,脱了棉袄,脱了背心,露出一身的伤疤,把衣服一摔:“来吧,往国民党和美国佬留下的伤疤上打!”

齐队长愣了,看着关吉栋身上的伤说:“他娘的,你这家伙身上的伤疤可是比我的多呀!朝鲜战场上干过?”

关吉栋硬生生地说:“志愿军第五军三师二团四营一连三排二班班长关吉栋!”

齐队长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不敢确定自己听到的回答是否准确,他怔怔地问:“关吉栋?……你是关吉栋?!”

“关吉栋还能有啥冒牌的吗?”

“就是志愿军报上登的那个,战斗英雄关吉栋?”

“信不信由你了!”

“妈的关吉栋,你大英雄呀,你领一个班的人守了阵地三十八个钟头,打退了美国佬的三次进攻,这事迹我们都知道呀!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呀!”

高秀兰目光明亮地看着关吉栋,她不知道关吉栋还有这样的光荣历史。

关吉栋问齐队长:“老齐,你是哪一年到的地方?”

“一九五三年的八月份。”

“咱们俩是一拨的,在政府礼堂听的报告,晚间会餐,不少人喝醉了。”

齐队长狠狠捶了关吉栋一拳:“对呀,那晚我就喝醉了,吐的呀……缘分,缘分呀!”回身对手下人,“给我出去弄酒,我要和大英雄关吉栋喝酒,这真是缘分呀,我们在战场上一起出生入死过呀!快把衣服穿上,穿上,不过老兄你这一拳打得挺狠呀,差一点把牙给我打掉了呀!”

关吉栋边穿衣服边笑着说:“你嘴再贱,就不是把牙打掉了,而是把舌头给你割去!”

齐队长大笑:“哈哈哈,老哥,我是看你找了这么漂亮的媳妇嫉妒呀!哪弄的呀,给咱们也找一个呀!哈哈哈!……”

一场即将爆发的战争在一片笑声中和解了。除了关吉栋和齐队长以外,没有人能真的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娟子和宝玉隔着玻璃往里看,看见关吉栋和那个像土匪一样的人又是搂又是抱,不清楚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回来的路上,宝金、宝银走在前面,娟子背着宝玉走在中间,关吉栋和高秀兰走在后边,一路上谁都不说话。一行人来到了高秀兰家大门口,孩子们开大门进了院子,高秀兰站下了。

“老关……”高秀兰回头叫住了关吉栋。

“你回去吧,回去吧!”

“老关……”

“回去吧!”

关吉栋转身走了,高秀兰站在那看着。风卷着雪花迷漫着胡同,一会儿就把关吉栋的背影淹没了。高秀兰慢慢转身,往院子里走去。她关上了大门,踩着地上的积雪,慢慢走到家门口,伸手拉开了门却停了下来,突然,她关上门,转身就往外跑,跑出院子,跑出了大门。

“妈,你上哪去呀?”娟子对着妈妈的背影喊着。

高秀兰在积雪的路上往前急急走着,她的眼睛在雪光的照射下,显得潮湿而又明亮,她越走越快,后来干脆跑了起来,几次滑倒了,站起来又继续往前跑。她知道自己离不开关吉栋,也对不起关吉栋。高秀兰扑到锅炉房门前,喘着,敲门:“老关,开门,开门!老关,开门!”

好久锅炉房里没动静,高秀兰有些急了:“老关,你在没在屋里呀,没听到我敲门呀,老关,你开门呀,开门!”

关吉栋在里面说话了:“秀兰,你还有啥事?”

“老关你开门,你开门我跟你说。”

“有事你就说吧,太晚了,我就不开门了。”关吉栋隔着锅炉房的门回应着。

高秀兰有些生气:“你开门我能把你吃了呀!”

“有事你说吧,我听见了。”关吉栋的话语里没有任何感情,像是一碗凉水。

“老关,你还生我气呀?”

关吉栋没有回答。

“上次我撵了你,我一直觉得挺对不住你的……老关,你别和我计较,我领着这几个孩子过日子,他们不听话,我心情一直烦躁,说出话来没分寸,伤人,可我不是故意的呀!……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也是为孩子好,今天晚上不是你,不知道要出多大的事。老关,你是个大男人,就别和我这小女人一般见识了好不好,我错了,我向你赔礼道歉,你原谅我行不行呀?啊,老关,求你了,你把门打开让我进去,行不行呀老关……老关,一夜夫妻百日恩,咱们可不是一夜呀……”

关吉栋被打动了,什么样的男人能抵挡得住女人这样的哀求呢?关吉栋觉得自己的身体瞬间热了起来,他打开了门,想让高秀兰进来。可就在这时,娟子出现了。娟子一直跟在母亲的后面,她听到了母亲的哀求,她为母亲感到脸红,她愤怒地斥责母亲:“妈,你太不要脸了!”

高秀兰回过头来,愣了,她很尴尬:“娟子……你、你咋来了?”

娟子转身走了,头也不回。

关吉栋刚刚好起来的情绪被破坏了,他再次关上门,闭掉了电灯,冷冷地对外面说:“秀兰,我睡了,你也回去睡吧!”

高秀兰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狠狠捶了一下门:“关吉栋,你有啥了不起,你以为我离开你就活不了了吗?我就是活不了了,也不会死在你门前,你算啥大男人呀,你狗屁,你窝囊废!”

关吉栋站在门里。他听着高秀兰的骂声,听着高秀兰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一动不动,默默地站在那里。

高秀兰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孩子和关吉栋这两方面给她的压力让她喘不过气来。高秀兰追上了娟子,喊道:“娟子,你站住,站住!”

娟子不站,继续往前走。

高秀兰上前一把抓住娟子的肩头,狠狠一扳把娟子扳住。娟子回过头看着母亲。高秀兰满脸的泪水:“你刚才说我啥呀?”

“你不要脸!不要脸!”娟子没有改变自己对母亲的看法。朱华曾经告诉她,别人都说老关头太老了,不像她继父,像他姥爷。她还从朱华那里知道了男人和女人睡在一起叫“做爱”,做爱会生孩子,她还从朱华家的医书上看到了男人和女人生殖器的样子,这一切都让她想到了母亲和关吉栋。想到了他们关灯以后做爱的样子,这样的想像让娟子恶心,想吐。“我说你不要脸!”

高秀兰狠狠扇了娟子一个耳光,娟子没有躲,她看着高秀兰,眼睛里充满了愤恨。

“我是婊子该你说吗!有女儿这样说妈的吗!”

娟子捂着脸喊:“你跟老关头说的话多难听呀,你为啥要求他呀!”

“我为啥?你说我为啥?我不是为了你们吗,为了你们这几个讨债鬼!”

“你说得好听,你是为了你自己!你喜欢老关头,外面人都说,你喜欢和他在一起睡觉!”

高秀兰的脸苍白了,她感到十分屈辱,她手指颤抖地指着娟子:“我没有你这么个女儿,没有,你以后别叫我妈,你叫我下贱女人,叫我婊子!”

高秀兰转身走了,在风雪中边走边喊:“你说对了,我不要脸,我喜欢比我大十来岁的老关头,我喜欢和他睡觉!……我是个女人,我就喜欢他咋了,他是个男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人,我就喜欢他,喜欢他,谁爱说啥说啥,我就不要脸了,咋的吧,叫他们把脏水往我身上泼吧,泼吧!……”

高秀兰痛快地哭着、骂着,这一刻她是真实的,这一刻她属于自己,发泄着憋闷在胸中许久以来的怨恨。高秀兰不想再对自己的行为做任何解释,她太生气了,她失去了理性。

娟子站在雪里看着母亲走去,泪水泉一样往外涌。娟子怀念以前的日子,虽然过得比现在苦,虽然三个弟弟很不听话,但母亲爱他们,娟子体会到一种苦难之中的亲情和母爱。但是现在没有了,关吉栋出现后都没有了。娟子觉得是关吉栋分割和剥夺了高秀兰的感情,这原本属于他们四个孩子的母爱。娟子站在雪地里,她觉得浑身上下凉透了,连手指尖都凉了……

娟子失去了母爱,她就更渴望有人能给予她一些温暖和关怀,朱华给了她一些,可是她觉得远远不够,她朦朦胧胧地觉得,应该有一个人更能安慰她,更能给她温暖,可这个人是谁呢?她觉得既清晰又模糊,又觉得她离那个人很近很近,似乎伸手就能摸到。当朱华又一次提到李敬民的时候,娟子的心怦怦跳了两下,那一刹那她明白了,能给她温暖和关怀的人,就是李敬民。

朱华又和娟子探讨能否和李敬民搞对象的问题:“娟子呀,你说我俩行吗?”

这次娟子不说行了,她反问道:“他不是你表哥吗?”

“表哥咋了?姑舅不能联姻,两姨联姻正合适,我妈说,两姨亲辈辈亲。我表哥家是农村的,他要是和我处了对象,转业了就不用回家了。”

“你才十八岁,咋会想到处对象呀?”

“十八岁早就成人了,女人有了月经,就可以和男人睡觉,生孩子了!”

朱华像一个富有经验的已婚女人一样,时常会提到女人的生理问题还有性,她在这方面确实懂得不少,主要是看了她父亲的医书,那上面写得明白呢。朱华并没有察觉到娟子和李敬民之间的微妙情感,同时她还很感谢娟子能陪着她一次次地和自己的表哥李敬民见面。朱华试过单独和李敬民约会,但时间没有超过二十分钟,她把失败的原因归结到两个人的纯真上:“不好意思,太不好意思了!”于是朱华就觉得有娟子在场,她和她表哥至少都能放得开,也可以多玩一会。而每次朱华邀请娟子,娟子始终装做很不情愿,然后在朱华的百般央求下欣然接受。

这天上午李敬民要带着娟子和朱华去照相,两个女孩自然乐得不行。那个时候的公园很荒凉,到处是枯枝败叶,满地残雪,远处的大喇叭里才旦卓玛在动情地唱着:“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

朱华穿着军大衣戴着军帽站在凉亭边上,等着拍照。李敬民拿着照相机对着焦距,娟子站在一旁看着笑。

李敬民喊:“往这看往这看,准备,笑一笑,一、二,拍了!”

朱华过来,边走边脱着大衣:“来来,娟子,你照,该你的了!”

娟子接过大衣往身上穿,朱华把帽子也摘下来,给娟子戴上:“妈呀,精神呀,太精神了!”

李敬民说:“把军衣换上,两个红领章露出来,更精神!来来,换上!”李敬民脱掉自己的军衣让娟子穿上。

朱华说:“我刚才没穿军衣呀!”

李敬民敷衍着:“一会儿你再穿!”

李敬民帮着娟子穿上军衣,替她扣着扣子,一直扣到脖子底下:“衣服有点大,不过不要紧,外面有大衣盖着,看不出来。主要看这两个红领章,红领章一衬,脸就好看,红扑扑的,像大苹果呀!”

娟子孩子似的站着,任凭李敬民给她系扣子,她的脸在雪里果然红扑扑的很好看,眼睛里的光很亮。

朱华说:“你看娟子美的呀,哎呀美的呀!”

娟子一笑:“去你的!”

李敬民说:“好了,站过去,我给你拍!”

娟子跑过去站好,看着李敬民:“咋样,行吗?”

李敬民说:“你笑笑,再笑笑!”

娟子笑着,笑得很灿烂,眼睛里的光更亮了。

李敬民看着,眼睛里的光像要着起火来,他盯盯地看着,看得娟子浑身发热。

朱华催促着:“哎你咋回事呀,不拍了呀?”

李敬民回过神来:“噢,拍拍!头低一点,低一点,往左偏一点,再往左偏一点!哎,好,拍了呀,一、二!拍!”

娟子举起双手从石头上往下跳,脚没站稳一下子滑倒在地,叫道:“我的妈呀!”

李敬民笑着拽起了娟子,替她拍打身上的雪:“地太滑了,太滑了!”

朱华急了:“该我的了,该我的了!”

娟子脱衣服给朱华:“看把你急的!”

朱华:“哎呀不行了,不行了!”

娟子:“咋了?”

“我要撒尿,我憋不住了,憋不住了!”朱华把帽子扣在李敬民的头上跑了。

李敬民和娟子对视着笑了,突然李敬民不笑了,眼睛盯在娟子的脸上看,娟子也看着李敬民,眼睛里闪着光。

李敬民:“娟子,你、你太好看了!……”

娟子也激动地看着李敬民。

李敬民要往前上,娟子吓得直退,手直摆:“别别,别过来,朱华!……”

李敬民站下了,继续看着娟子,渴了似的咽着口水。

才旦卓玛的歌声还在远处飘着:“党的光辉照我身……”

高秀兰涮瓶子的时候犯病了,她胃疼了,疼得站不住。她想坚持着不让别人知道,可是到底没有坚持住,坐到了地上。武凤梅这个时候表现得很慷慨,她凭着自己的大力气,背起高秀兰就往厂医务室跑,经朱大夫诊断,高秀兰是胃痉挛,又针灸又吃药,总算减轻了点痛苦。朱大夫很心疼高秀兰,他的心疼表现在对关吉栋的不满:“老关头呢,他怎么不管你呀,这个老王八蛋,光知道,啊!……我找他去!”

关吉栋此时正在老柏家给老柏修车,他只是想找个地方暂时忘掉一些事情,寻求一点平静。可他还是躲不掉,老柏的手推车刚修了一半朱大夫来了。

“关吉栋,你跑这来了!”朱大夫骑着车进了老柏家的院子。

关吉栋抬头看着朱大夫说:“你找我呀?”

“你的女人你管不管了?”朱大夫没头没尾地对着关吉栋喊了起来。

“谁是我的女人呀?”关吉栋对朱大夫的态度很反感。

“谁是你女人?你和谁在一起睡了!”

“你吃醋呀!”

“对,我他妈的真吃醋!高秀兰要是和我睡了,我把她当菩萨供,哪像你,睡过了拉倒,死活不管了!你什么东西呀!”

“朱眼镜,我什么东西你管得着吗!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呀!你有老婆了还想着人家高秀兰,你什么东西!”

“我不是东西,可我也比你强,少个球球的玩意儿,就是他妈的不行,不像男人!”

关吉栋一下火了,一掌推倒了朱大夫,把自行车也压倒了,上前又揪住朱大夫的衣领子把他揪起来:“你他妈的欠揍是不是?”

老柏赶紧上来劝:“哎哎,别别别,朱大夫和你说着玩呢,别来火!别来火!”

朱大夫也火了:“你叫他打!关大炮,你的女人都快不行了,我来给你报信,你还他妈的打我,你是人不是人呀!啊?”

关吉栋一惊:“秀兰咋了?”

“咋了你问我顶个屁呀,你回去自己看看!”

关吉栋甩开了朱大夫,抓起地上的自行车,骑上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