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婚

作者:王宛平

文丽生的儿子叫大宝,在过春节时,已经半岁了。大宝被放在竹制的婴儿车上,三个姐姐围着车,逗大宝玩儿。佟母过来,把一个银制的小猪挂在大宝的脖上。

燕妮姐三个看着眼热。燕妮问:奶奶,这是什么呀?

佟母说:大宝是属猪的,和你们爷爷是一个属相,属猪的男孩呀,命好,有钱能做大官。

燕妮问:我爷爷有钱吗?是大官吗?

佟母支吾着说:那当然当然!

文丽过来,抱起大宝,说:妈,别跟孩子讲这些。什么年头啊,钱啊官啊,都是封资修,我们大宝啊,将来要当科学家当工程师。

佟母说:科学家和工程师不也是臭老九嘛。

文丽也不生气,抱着儿子,左看右看,说:反正啊,我儿子脑门宽后胸勺大,一看就聪明,比你们几个丫头片子强多了。

三个女儿不高兴了,燕妮说:什么脑门宽啊,我奶奶说那是缺钙,瞧大宝那头发稀稀松松的,像个小秃子。

文丽抬头看佟母。佟母装没听见,起身去了厨房。燕妮突然蹦起,直往后蹿,叫着:讨厌,又往人身上尿!这小屁孩儿怎么专往人身上撒尿啊,不是有尿布嘛,真是的!

文丽笑着抱起大宝说:男孩子和女孩子能一样吗?谁让你站他眼前儿。文丽正给儿子换尿布,门推开了,佟志和大庄夫妇进来。庄嫂喊着:大妈,给你拜年来啦!

佟母从厨房里出来,笑着说:谢谢,谢谢。

燕妮几个女孩迎上去。

庄嫂悄悄塞给燕妮一个红包,说:干妈给妮儿的压岁钱,别嚷嚷啊!

燕妮得意地笑了。

文丽见大庄夫妇来,却不赶紧换新尿布,儿子的裆裤就那么敞着。庄嫂接过大宝,立刻满脸惊讶:哟,这屁股凉的,这大冬天的棉裤开这么大裆,把儿子都冻着喽。哟,这棉裤腿有点湿啊,尿布哪?怎么不换尿布啊!

佟志赶紧说:就是,就是。

文丽瞪着佟志说:还说呢,这屋里刚有点暖和气儿,出出进进的,凉风一个劲儿往里带。文丽说着给大宝换尿布,当着大庄和庄嫂面,换得特仔细,特慢,那小鸡朝天竖着,特别扎眼。

大庄和佟志对视一眼,明白文丽的用意,暗笑。

庄嫂不高兴了,说:嗨,这不拜年嘛,要搁平时,你这屋里有这大宝贝儿,咱哪敢过来啊,咱成天在外边跑,一身的细菌,回头有个感冒啥的,那可说不清楚了。唉,咱回吧。

庄嫂拍了大庄一下,就往外走。

文丽抱着大宝,语气淡然地说:嗨,这不谁的孩子谁心疼嘛。大宝,给庄叔庄婶拜年,过年好过年好,革命进步新年新气象。唉,好,再拜一个。

文丽摆弄着大宝的小手,那尿布可就开了,小鸡霍然暴露。

庄嫂回过身,一眼看见,提醒道:尿布又松了。

文丽也不低头,随便弄几把,那小鸡反倒直立起来了。庄嫂讪讪笑着,拉着大庄出门了。

佟志关门时,庄嫂趁机冲着佟志说:瞧你媳妇美的,大冬天的显摆什么呀,回头把你儿子那小宝贝儿冻掉了,可就毁了这大宝贝儿子啦!

佟志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关上门,见文丽抱着大宝像举着奖牌一样冲向大门。佟志上前接过儿子,三下两下把尿布掖好了,低声说:这大冷天老露屁股干吗!

文丽问:庄大妈又跟你那儿嚼什么舌头呢?

佟志说:人家能说什么?提醒你别冻着孩子呗。

文丽没好气地说:算了吧,还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嫉妒死了吧!

佟志说:嫉妒你什么?人家也有儿子!

文丽抱过儿子,端详着说:他儿子属狗,我儿子可属猪,大官的命。说着亲一口,再亲一口。

孩子房间的门开着,燕妮三姐妹瞪着母亲,佟志都看见了。佟志一脸正经地对文丽说:我可跟你说啊,燕妮都要上中学了,当着孩子的面别一天到晚男孩啊儿子啊挂嘴边上,这么明摆着重男轻女,不怕伤孩子的心啊?

文丽说:就你事事儿的,燕妮都那么大了,要搁农村,都能带孩子了。现在倒好,一天到晚跟小弟弟争这个那个的,都让你给惯的,没个姐姐样!你不说好好教育教育你闺女,倒跟那儿挑拨是非,差劲!

佟志说:得,我早看透了,你现在眼里除了你这大宝贝儿,还有谁?

文丽说:我还不知道又那俩大妈跟你这挑事儿呢吧?

佟志诧异地问:什么俩大妈?

文丽说:那庄玉心跟高淑贞不是俩姐妹啊,一天到晚搬弄是非、挑拨离间,整个俩老娘儿们!

佟志想一想,也笑了。

文丽喂完奶把儿子在手上颠着,说:我还不知道那两口子怎么想,死乞白赖非跟咱住对门,好像就可以跟咱平起平坐了,可谁心里没杆秤啊,他凭什么跟我们比啊,不就有属狗的儿子吗!现而今她还有脸比吗?嘿,这大宝真给爹妈长脸!

佟志无奈起身朝外走。文丽把脸贴在儿子的脸上,问佟志:干吗去呀?

佟志说:拜年去!稍晚点回来,也许可能去你妈家,你去就先走。

文丽嘴里答应着,仍抱着儿子亲个没完……

佟志走了。文丽就带着儿子回娘家,自然的,三个女儿都跟着。佟母就一个人呆在家里。

文丽一路上神气活现地抱着大宝走进娘家的门。文母、文秀、文慧都迎过来。文丽身边的三个女儿叽叽喳喳地拜了一圈年。但文母却不看这几个外孙女,直奔外孙子而去。她上前接过大宝,满脸惊喜,说:哎哟,这大胖外孙。唉哟哟瞧这小东西,会叫姥姥吗?

一旁燕妮姐妹嫉妒地瞪着大宝。

文丽得意地说:还不到半岁呢,不会说话。妈!你比我还急。

文慧嫉妒了,说:眼皮子够浅的嘿,没见过带把的呀!

文丽说:就没见过,怎么着吧。

文秀推文慧一把,说:大过年的,妈高兴点怎么啦?就你扫兴!

文母已经抱着大宝进屋了。

燕妮生气地说:不去姥姥家了,回家!

燕妮转身要走,两个妹妹跟着她。文秀赶紧过来,拉住燕妮,往她手里塞东西,说:来,一人一块巧克力,然后都进屋。

佟志提前回来了,见佟母一个人在家,就知道文丽带孩子们去文母家了。就想睡会儿。佟母却催佟志:你也快去吧,北京人最爱挑理,你不去那老太太不定说啥子难听的话了。

佟志懒懒地说:其实小佟志代表老佟志,佟家有一个男性代表就够了!

佟母给儿子披上外套,说:少废话!赶紧去。文丽好面子,她那刁钻二姐再说点闲话,又要跟你吵。再说,谁叫你早回来的。

佟志挺沮丧,说:妈!我病了,我不去了。我吃药睡一会儿。

佟母摸摸佟志的额头,说:好热的!行!你睡会儿吧……

在文家的客厅里,餐桌上的碗筷已经撤了。文丽要收拾碗筷。文母说:看着你家大宝得了,别动啦!

文秀说:佟子现在还不来是不是生气了?

文丽说:敢!

文母说:娟是佟家大功臣,那佟家母子是不敢怠慢了。

文秀说:妈,甭老由着文丽的性子来啊。佟子自尊心那么强,文丽现在一天到晚儿子捧掌心上,也不管佟子,那不伤害夫妻感情啊?

文丽举着大宝,一举一举的。大宝直笑。文丽、文母像沐浴在阳光中,满脸灿烂……

晚上,文丽抱着大宝,带着三个女儿回了家,径直进入自己的房间。屋里关着灯,文丽唠叨着:这人在家不在家啊,怎么也不开灯啊!文丽说着拉亮了灯。佟志仍在睡,但睡得较轻,灯一打开,他“腾”的一下坐起来,说:唉,回来了?

文丽不理佟志,先把已经睡着的儿子放到床上,然后就是一系列动作,先铺好被子,然后解开外套,脱下棉衣棉裤,抱着儿子上床,吃力地将儿子放到枕头上,盖好被子。

文丽专心做这些的时候,佟志就在一旁看着,看一眼儿子看一眼老婆说:唉!唉!我病了,不是成心不去,甭拉那么长脸,不信你摸我的头,热得像锅盖。

文丽随便伸手摸一下佟志的额头,说:骗我。没发烧啊!

佟志说:怎么没烧啊,刚才出了半天汗,这头还沉着呢。

文丽就去给佟志倒水,一边唠叨着:伺候完小佟志又得伺候老佟志,你说你这么大个老爷们儿不能自己照顾自己啊。吃药了吗?

佟志说:我听你唠叨我就听饱了,还吃什么药!

文丽去找了药回来。佟志说:这一张床上只能睡一个男人,你要跟儿子睡,我就赶紧找集体宿舍去,晚上我老冻醒,真病倒了你受累噢!

文丽说:讨厌,你个老没正经的!

佟志说:我走了啊!

文丽说:给我回来!大过年的,什么居心啊,人家问起来还不定怎么编派我呢!

佟志说:我要睡家里,你这宝贝儿怎么办啊?

文丽说:废话那么多!

佟志出去上厕所了。

文丽开始收拾小床,铺褥子铺被子枕头,一套行头像模像样,然后从床上抱起儿子往小床上放。抱的过程中怕孩子受凉,还带着被子。

忽听门外传来惊呼:燕妮叫你妈赶紧过来!

文丽吓一跳,赶紧往外跑。

文丽推门进了厕所就见佟志着自己头发直叫唤:快看快看!

厕所小,灯光暗,文丽进来就转不开身,问:看什么屋里看,这么窄怎么看!

佟志拨拉着自己的头发出了厕所让文丽看:看到没有,看到没有?

文丽胡噜一下说:看什么呀,长虱子了?

佟志急了说:怎么看不见啊,白头发!

文丽愣一下说:啊,哪儿呢?没看见!

佟志说:这这这!佟志对着镜子指点着。文丽终于发现了,说:哦看见了,不就一根嘛,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佟志叹息着,说:我操!我刚过四十,怎么就有白头发了?唉,你说我老了吗?

文丽说:嫌难看就拔了它,唠叨个什么劲,男人有点白头发怕什么,更有威信。

佟志一脸沮丧,说:我怎么就能有白头发呢!我爸在我这岁数也没白头发啊!佟志沮丧地坐下,对儿子说话,小东西,你睡踏实点啊,从你到我们家来,我和你妈就没睡过一个安生觉。今儿晚上你要再嚎,我倒提你小腿,你看我敢不敢。

文丽披散着头发进来问:跟谁说话呢?

佟志赶紧躺床上说:还能跟谁,跟儿子啊,没听人说这孩子睡觉啊,也能长知识,我给儿子背小九九表呢。七七四十九七八五十六……

文丽上了床,往里一挤佟志,说:你进里边去!

佟志说:唉,干吗?

文丽说:我晚上得看儿子。

佟志说:我这边睡惯了,换地方我睡不着,我看不行吗?

文丽说:就你,睡得跟死猪一样,儿子掉地上你都不知道,快进去!

佟志说:从咱俩睡一张床我就睡你这边,这突然换位置,我还真不适应,我试试啊!哟哟!真别扭啊!

佟志别扭着用左手摸索文丽。文丽没半点兴趣,拨拉开佟志的手说:烦不烦啊,赶紧睡,我带孩子回娘家,累一天了。文丽说完就关了灯。

佟志不甘心,仍摸索着,说:我都等你一天了。

文丽打掉佟志的手,说:你不生病吗?看你就是装病,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跟我妈家住几天呢。烦死了!

佟志生气了,说:烦烦烦,烦你让我在家睡干吗?睡一床你不让我碰你,你成心啊!

文丽说:有完没完啊?赶紧睡!一会儿还得给孩子把尿呢!

佟志气得半死,加之睡了一天,根本睡不着,躺一会儿就翻身,来回来去地翻身。把文丽真惹毛了,推佟志一把,说:干什么你?烙饼啊,还让不让人睡了!

佟志说:不跟你讲我睡这边不习惯嘛,我不得有个习惯过程啊!文丽起身,伸手掐住佟志的脖子,问:你睡不睡?

佟志憋着气,说:我睡睡睡!

文丽松手。佟志却趁势压上去。文丽胡乱挣扎一番,就投降了。佟志嘿嘿笑,说:这换一边睡还真别扭,跟换个人似的!

文丽说:就想换人是吧!

佟志说:别胡说!

两人正要成事,就听大宝“哇”的一声嚎叫,文丽就跟机器人一样,听到儿子叫声,不管不顾,推开佟志就下床,把被子带到地上。佟志光溜溜地暴露在外,气得他大吼:这个小王八蛋!

春天了,满眼都是绿色,绿得满是希望。

文丽推着手推车和佟母散步。

佟母说:今天是大宝他爸爸的生日,你晚上想着买点面,每年他过生日是要吃长寿面的。

文丽答应着,注意力却在大宝身上……

在工厂车间里,佟志在看墙上的横幅。横幅上写着:深入开展批林批孔运动。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大庄拿着份《人民日报》靠过来,和佟志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又指着报纸说:你说这尼克松访华,中美该建交了吧?中美一旦建交这世界政治格局变化可就大了去了。

佟志说:我看是更复杂了,要不中央怎么提出要深挖洞呢,这是准备打仗啊。听说好多重工厂都搬到三线去了。

大庄说:咱厂也要在三线建分厂呢。

佟志感叹说:唉,真想去三线啊。

大庄问:舍得你老婆儿子?

佟志生气了,骂道:我操,我现在还有老婆儿子吗?我简直就回到万恶的旧社会,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了啊。

大庄笑了,说:叫你想儿子,叫你美。该!现在你这地位,在床上能给你腾个地儿就不错啦,还想啥?

佟志拨拉开自己头发,让大庄看头发,说:瞧见没有,有白头发了!

大庄说:我看看,我看看,还真是白头发,你丫也有老的一天啊。

佟志伤心了,说:这娘儿们真狠心啊,她老头都有白头发了,这么大事儿,她连看都不看一眼啊。

大庄笑着说:甭跟你儿子争宠了,那是你儿子啊。

佟志说:知道今天啥日子?

大庄说:你儿子十个月零多少天呗,还能啥日子?

佟志说:老子过四十一岁生日,四十一啦,你说咱咋越混越惨呢。

大庄说:你赶紧回家吃你的长寿面去吧。

下班了,佟志推门进了家。文丽在伺候孩子。佟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文丽抱起孩子,一边给孩子喂水一边说:车间不也没什么事儿嘛,也不着家,大宝鱼肝油也没了,钙片就剩半瓶了,糕干粉也该买了。

佟志拉开抽屉就找钱,拿起钱就出门。文丽问:干吗?

佟志说:给大宝买鱼肝油、钙片、糕干粉去呀。

文丽说:回来回来,都下班了买什么买。再说这钱也不够啊。你怎么这么讨厌啊,听不懂人话啊?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这件事儿。

佟志说:你说这件事目的不就是要解决问题吗?

文丽急了:简直跟你没法儿说话。去去去,一边呆着去。

佟志说:你能不能讲点道理,你一天到晚指责我不关心大宝。这呀那呀的。好,我接受你批评,我改正错误,我做你要我做的事儿,怎么我又错了?你说我怎么做你才能满意?啊?你告诉我,我立刻就去做!

文丽气得推佟志说:你赶紧从我和我儿子眼前消失就是你最应该做的事!

佟志气得抬腿出门,说:真是不懂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我怎么做都不对,我不做还是不对!

这时,大宝哭起来。文丽赶紧抱起儿子,恨道:你简直就不是中国人,听不懂中国话!

佟母在厨房里喊:燕妮,问你妈妈买的面粉在哪里。

燕妮就喊:妈妈,奶奶问你买的面粉在哪里?

文丽猛然想起面粉的事了,抱着大宝出来,说:我忘了,就别吃面了,焖点儿米饭得了。

佟志从厕所出来,闻声愣住了。

佟母说:唉,我专门提醒你,今天是大宝他爸爸的生日,每年过生日都要吃长寿面的,你咋个给搞忘了?

佟志瞪着文丽。文丽愣一下,没当回事儿,说:嗨,四十一岁生日也不是什么整日子,四十五岁时候再好好过吧。

佟志真急了,说:哎,你心里除了猪儿子,到底还有没有别人啊?你干脆带你儿子上月球上去得了!

文丽也急了,可是当着家人面不愿意吵,抱着儿子进了自己房间。佟志没吵痛快,跟着进屋,“咣”的一声关上门。

文丽赶紧把儿子放下,不回头,说:得得得,我马上就去对门借点面,给你擀一根八尺长的长寿面,让你吃了活八千岁。成不成?

佟志说:我不是非吃那根面条,问题不是这一件事儿,你从来都不把我放眼里,你让儿子像三座大山压在我头上,我要抗议!

大宝瞪着眼睛看着父母吵架,嘎嘎乐!

文丽忍不住笑了,说:甭借题发挥了啊,我嫁给你这么多年,不就少吃这一碗面吗,明年给你补上,补八碗。

佟志说:还好意思说,有了儿子忘了老子。

文丽说:那你当儿子,大宝当老子!

佟志说:他现在是我爷爷!

生日风波过去了,吵吵闹闹的日子到了秋天了,那时大宝已经会爬会叫了。文丽看外面天气好,就抱着大宝对女儿们说:我和奶奶带大宝出去遛会儿弯,你们几个把碗洗了,赶紧做功课。

几个女儿互相撇嘴。文丽和佟母带着大宝走了。燕妮指挥南方和多多,叫南方洗锅,叫多多洗碗。

南方问:那你干什么?

燕妮说:我肚子疼,我要躺一会儿。

南方说:你骗人,逃避劳动。

燕妮说着真的肚子疼了,说:我真肚子疼。

可是,南方和多多谁也没在意。燕妮却猛地哭嚎起来,喊:快去叫妈妈,我肚子疼死啦。

南方怕了,赶紧往外跑。南方到处跑也找不着文丽,急得直掉眼泪,撒腿朝车间跑去。

佟志正在车床旁和工人交谈,南方哭着跑到佟志面前喊:爸,大姐要死了,我找不到妈妈!

佟志拉起南方就往家跑,他们冲进家门时,只听见燕妮和多多一起哭。佟志冲进去一看,燕妮裤子被血浸透了,佟志呆住,回身冲南方喊:赶紧找你妈去,快点儿!

南方吓得回身就跑,佟志冲燕妮说:别动,我去叫你庄婶!

燕妮哭着说:我要死了,就要死了!

佟志和庄嫂匆匆进来,庄嫂一看赶紧回身对佟志说:你先去你屋吧。

佟志皱着眉头进了屋,在屋里转来转去,又紧张,又生气,一个劲儿扒拉门,又不敢看,一肚子气。庄嫂敲门,佟志打开门。庄嫂进来说:给孩子换了裤子,我那刚好有新买的月经带和卫生纸。唉,这女孩子第一次啊,应该妈妈……得,这裤子我拿去洗洗吧!

佟志赶紧夺下裤子说:那哪成,已经够不好意思了。

庄嫂说:孩子第一次,没经验有点怕,没事儿。我回去熬点红糖姜水去,有闺女就是麻烦啊。我要有闺女我可得当珍珠在掌心上供着,女孩子就得当心伺候啊,可比男孩子要金贵多了!

庄嫂说着,佟志听着脸越拉越长。庄嫂淡笑着离开。佟志推门进了燕妮的房间。燕妮躺在床上,脸色难看,表情惊慌。佟志坐下,看着女儿。

燕妮说:爸,庄婶说,我现在开始就是女人了,能生孩子了。是吗?

佟志点头说:是啊,从生理上讲,你长大了,是女人了。

燕妮害怕了,说:我可不想生小孩儿,我才多大啊。爸,妈呢?我有好多话想问她。

佟志说:南方去找妈妈了,妈妈马上就回来了。

燕妮流泪了,说:当女孩儿那么倒霉,妈妈也不拿我们当回事儿,眼里只有大宝。爸,我真想当男孩儿。

佟志说:别胡说,大宝现在小,妈妈照顾他多一点也是应该的,妈妈不知道你现在这情况,要知道了不定多担心呢。妮儿啊,女孩子这种事儿,不是病,是生理自然现象,等妈妈回来会告诉你的,睡吧。

燕妮说:爸,别走,你看着我睡。

佟志握住女儿的手,说:爸就坐这儿。

门“砰”的被推开,文丽冲进来。燕妮已经睡着了。佟志起身。文丽就要扑到燕妮身上。佟志一把住,推到外面。

佟志愤怒地说:你不拿我当回事儿就算了,孩子也不管,那女孩子头一回多重要啊,多需要妈妈啊,你在哪儿呢?你还像个当妈的吗?

文丽理屈,想强辩,说:我……大宝!我!

佟志说:还狡辩,为了个儿子,丈夫女儿都不要了。你看看你现在什么德性!

文丽瞪眼说:有事儿说事儿,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干什么!

佟志说:你还有理了?你就不怕女儿长大了恨你?

文丽不说话了,回身冲到厕所捞起燕妮脏裤子吭哧吭哧开始洗。佟志一边看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推门出去了……

一群青工拿着饭盒挤在一起,看瓦罐里的两只蟋蟀斗来斗去,一片叫好声。佟志也跟青工一样,拿着饭盒,看着斗蟋蟀,却兴奋不起来。就走一边坐下了。大庄晃悠悠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佟志旁边。一根烟递过来,佟志接过烟。大庄说:怎么住车间了?又被老婆赶出来了?

佟志说:废话,你怎么不回家?

大庄说:看你一人孤得慌,陪陪你!

抽会儿烟,佟志伤感了,说:你说咱这算干什么?我他娘的都不惑之年了,这要事业没事业,还弄个有家不能归,成天打扑克看小青年斗蛐蛐玩儿,比那八旗子弟还不如,你说我活个什么劲儿我!

大庄说:也不是你一人这样,全中国老爷们儿不都这样,你好歹还有个大宝贝儿呢!

佟志说:气我啊,合着你有个狗子你特有成就感是不是?

大庄说:那是!

呆一会儿,大庄也消沉了,说:什么儿子传宗接代都是扯淡的事,小王八蛋长大能叫我声爹我就知足,成天这么混你以为我乐意?我他娘的好歹也是八级钳工的料。

佟志说:不是有那么多红颜知己陪着吗?

大庄说:我是那号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主吗?

佟志忍不住笑了。

大庄说:哎,真跟你商量一下,咱走吧!

佟志扭头看大庄问:走?上哪?

大庄说:去三线啊!这不厂里马上要召开动员会了吗?

佟志犹豫着回过头,看着前方茫然一片,半晌不语。

大庄说:看,一说正事儿,你就英雄气短,你到底跟我不一样。

佟志说:废话,我跟你能一样吗?我儿子刚十个月!

大庄起身,学《南征北战》里我军指挥员的腔调说:同志,不要计较眼前的得失,就是要打破坛坛罐罐,才能大踏步前进,今天的离开,是为了明天更好地回来。风物长宜看眼量。啊,那什么……

佟志说:得得得!别装了,是不是你那风流小娘儿们也去三线了?千里会婵娟吧?

大庄正色说:庸俗!太庸俗!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工人阶级思想境界就是不一样!

佟志说:去你的,我家可三代产业工人!你爷爷可是富农!

大庄说:跟你说正经的,查什么三代啊!我已经递申请书了。这话跟别人我不说的,咱俩这么多年了,哥们儿有好事儿肯定得想着兄弟你。这去三线好处大了去了,工资有补贴,还有地区生活补贴,粮票都多十来斤呢。表现好了还能提拔提拔。

佟志说:说你也没啥阶级觉悟,还是贪图小便宜啊!

大庄说:嘁嘁,就你觉悟高,你不食人间烟火,你家煮饭不用大米,用金子?

佟志说:去,是不是真的啊?

大庄说:小市民本性原形毕露了吧。听我的吧,我这么精明的人,没好处我能去吗?

佟志说:这话还听着像你说的。你老婆同意吗?

大庄说:我做决定什么时候要我老婆同意了?当我老婆是你老婆呢,一个事儿妈!

佟志抬手。大庄躲开,正色对佟志说:我老婆虽然文化不及你老婆高,但深明大义,大是大非当前,绝对不会扯后腿。大庄又说:不跟你扯了,我得回家跟老婆交代一下。你看着办吧。不过哥们儿跑那么远的路,真想有个伴儿!

大庄说完就走了。佟志看着大庄的背影,也活心了……

佟志一进家门就听见文丽的声音:哎!乖儿子,爬啊,好好,加油……

佟志站在门口,只见文丽趴在床上,屁股撅得老高,手里拿个拨浪鼓,在前边引着,逗着大宝在床上练爬呢。

燕妮和南方喊:爸爸回来啦。

文丽听到身后动静也不回头,说:吃饭了吗?没吃就下点面吧,剩饭都吃完了。哎,宝贝儿,看妈妈手里是什么?糖啊。妈妈手不动,你爬过来,就给你吃。哎,真聪明,真棒!再来一下。

佟志看着文丽倾注全部精力照顾儿子,叹口气,回身要走。文丽回身看着佟志,问:你不住车间吗?怎么突然回家了?

佟志说:这是不是我家啊?

文丽抱起儿子说:废什么话啊,有话赶紧说,发现你现在越来越矫情了!

佟志在床边坐下。文丽抱着儿子喂水。佟志说:跟你说件事儿。

文丽说:就知道你有事儿。什么事儿?

佟志说:你说咱家这么挤,我也没地儿呆,要不我干脆走一段时间得了。你说呢?

文丽一直在摇晃儿子,听此话愣住了,忘记摇儿子,说:走?什么意思?

佟志说:出差呗,以前出差机会也少,现在不又开始抓生产了吗,出差机会挺多的。厂里老说我孩子小有困难照顾我不让我去,其实我觉得这么呆着我还不如多出点差呢。

文丽抱着孩子说:你行,你爱去哪儿去哪儿,你甭跟我说啊!

佟志说:我不跟你商量嘛。

文丽说:有什么可商量的,你爱怎么着怎么着。文丽开始伺弄大宝,但憋不住又说:你多轻省啊,我在家给你当老妈子伺候你闺女儿子。你可倒好,满世界逛去!可真舒坦啊,我怎么就没这好命啊!

佟志起身,一脸不耐烦,说:不跟你商量嘛,不行拉倒!说完转身出门。

文丽问:上哪儿去啊?

佟志说:还能去哪儿,找地儿睡觉去啊!

大宝开始哼哼。文丽手忙脚乱,一边说:你爸真讨厌。是不是?

文丽牵着近一岁多的大宝在外面练走路。庄嫂骑车回来看到了就下车和文丽聊天。庄嫂突然说:那老东西去三线有些日子了,给家里就来过两封信,他呀对家里还不如对哥们儿。

文丽惊讶地问:大庄去三线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啊?

庄嫂问:佟志没跟你说啊?嘿,这佟志可真够粗心的!

文丽问:去多长时间啊?

庄嫂问:谁知道,兴许就在那儿扎下去了,不回北京了。

文丽说:啊?那你和孩子呢?

庄嫂说:我和我儿子当然要在北京了,北京多好,全世界人民向往的中心。

文丽盯着庄嫂问:还真想两地分居啊?

庄嫂淡然,说:什么两地不两地的,老东西在北京一天到晚也不着家!佟志现在回家住了吧?

文丽立刻回避了这个问题,说:什么叫回家住啊?他一直家住啊,就是有时候加班回来晚了在厂里凑合一下。

庄嫂说:那什么我走了。大宝再见!

文丽叹了口气……

工厂车间里,佟志手持一封信在看。信是大庄写的。

大庄在信里写道:哥们儿,赶紧来吧。这三线吧太美啦,风景好,人好,东西便宜,贼缺技术骨干。咱北京大厂来的可受重视了。咱水平不如你吧,咱也闹个车间主任当当啦。你来肯定是总工程师啊!

佟志看一会儿乐一会儿,嘴里骂骂咧咧的:这老东西,走到哪儿都狗改不了吃屎!

孙师傅经过,佟志赶紧过去问:哎,师傅啊,到三线还有名额吗?

孙师傅问:怎么,你想去?

佟志说:问问不行啊?

孙师傅一笑,说:就说嘛,你那黏人老婆能让你走啊。再说你还添了那么个大宝贝儿子……

佟志无言了,垂头要走。师傅叫住他,盯着佟志说:咱厂的状况你也看见了,没什么正经活,新领导班子一水的造反派,你这号逍遥派就甭想有什么提升机会。

佟志说:师傅说什么呢,我是那想当官的人吗?

孙师傅说:你也甭跟我来虚的,你心里想什么我门儿清,可这人不能什么都得,你得有点牺牲精神。三线的事你真得认真考虑一下,厂里最近二批三线名额下来了,重点就是技术人员。咱车间那小技术员一批去的,一去就提助工了,你这条件,去了肯定有重用啊!你现在这样,我真替你急啊!

佟志怔怔地:啊,是啊……

佟志在车间里正在给大庄回信,可是在信纸上写了哥们俩字,就写不下去,发了呆。孙师傅又进来了,用高嗓门说:佟子,三线二批名额可下来了啊,去不去早做打算。

佟志抬头看着师傅,怔怔地点头。

孙师傅走开几步,想想不对劲,回过头看佟志,佟志仍然是那副痴呆呆的样子。孙师傅走近佟志,拍拍他的肩膀,说:有活思想啦?

佟志手指脑子,说:这脑子里跟锅糨子一样,哪还有活思想,就没思想!

孙师傅说:这牢骚满腹的。

佟志说:哪还敢牢骚啊,这不狠斗私字一闪念嘛。

孙师傅看着愁眉苦脸的佟志说:“文革”这几年你可显老多了,有四十了吧?

佟志说:师傅,我多大你不知道?

孙师傅掰手指头算算,说:我哪清楚,我就知道我自个儿年纪一把。你刚到咱厂二十出头。哎哟,可不嘛,你属羊的吧,今年周岁四十二,虚岁得四十三了。你说你都这岁数了,还让不让你师傅活了,真是的!

佟志苦笑说:师傅,你没事儿干了吧?拿我穷开心!

师徒二人看着冷清的车间,直叹气。

佟志说:等这些车床都转起来,我怕我得退休了。

孙师傅说:别那么悲观,男人在你这年纪正干事儿,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干!

佟志惆怅着说:我怎么可能不愿意干?我学了那么多,刚想用点劲,就“文革”,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师傅,你说我还能干点什么?

孙师傅说:你那些牢骚话甭跟我说,谁家没点困难,你看那些老革命家……

佟志说:师傅,别上课成吗?

孙师傅说:佟子,你是我徒弟,打进厂我就知道你小子有出息,我可真不愿意看你这么死气沉沉没个男人样。

佟志无言了……

孙师傅说:我实话今儿就给你撂这儿了,你在咱厂里这么混着,没前途啊!佟志张张嘴:可我……孙师傅接着说:有家庭负担是吧?谁没点家庭负担啊?你怎么就那么特殊啊!当年那老红军长征的时候,那得扔掉多少坛坛罐罐啊。你甭瞪眼,这不是给你讲大道理,这是我掏心窝子的话。佟子你再这么婆婆妈妈下去,你连个大庄你都不如了你。大庄在三线受重视着呢,没准就能提名副厂长了!

佟志听了吓一跳。

孙师傅说:你以为你成天围着老婆转,你老婆就高兴了?你混得不如别人,你老婆更得埋怨你!到时候你再想辙,也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儿了,后悔吧你!你仔细掂量掂量吧!

孙师傅说完就走了……

佟志家里,大宝在学步车里跌跌撞撞到处走着。文丽和佟母忙着做饭。佟志推门进来,抱起儿子,亲着。儿子直躲。佟志说:这小子就不认老子!

文丽出来说:儿子还没起床你就走,他认识你谁呀!今儿回来这么早,有事啊?

佟志放下儿子,说:别老阴阳怪气的,这儿子已经知道事了,破坏父亲权威对儿子可没好处!

文丽说:得得,你要没什么事,带儿子出去遛会儿。

佟志说:什么叫没事?我事多着呢,就算没事,我一大老爷们儿成天带孩子算怎么回事?

文丽说:呀,不带就不带,你有事你不在厂里办你的事,这么早回家干什么?净添乱。文丽说着,为大宝擦脸、喂水。

佟志说:我看我在这个家也是多余。

文丽不理会。佟志一脸落寞,进了房间,坐桌前,铺开一张纸,不知道在写什么。

文丽进来说:大庄去三线怎么不告诉我?

佟志说:跟你说这干吗,你什么时候关心过人家啊。

文丽不高兴地问:你少废话啊。他信上说什么了?

佟志说:介绍情况呗,还能说什么?

文丽盯着佟志说:我知道他说什么。

佟志讥讽说:你什么不知道啊。

文丽看着佟志后脑勺一会儿,问:他是不是拉你去?

佟志不耐烦了,说:他就是介绍情况,他拉我,有用吗?他又不是厂长。

文丽突然问:你想去吗?

佟志往椅背上一靠,看着天花板,无言……

文丽一屁股坐床上,说:儿子这么小,你妈身体又不好,燕妮刚上中学……

文丽越说越委屈。

佟志说:这家有我没我有区别吗?连我睡觉的地儿都没有。

文丽说:你报复我是不是?我那是成心的嘛。冬天孩子小嘛,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儿。

佟志猛回头打断说:这跟儿子没关系。佟志激烈的态度让文丽怔住了。

佟志说:你看我现在还像个爷们儿吗?成天吃喝拉撒,上班一张报,下班回家抱孩子,要不就打扑克看人斗蛐蛐,整个一酒囊饭袋。

文丽说:有什么呀,大家不都这样嘛。

佟志说:你是有儿万事足,我一大老爷们儿能跟你老娘儿们一样啊?成天抱个儿子就乐得屁颠屁颠的?

文丽说:我又没嫌弃你。

佟志说:我自己嫌弃我自己!我活得没个人样!

文丽也火了,说:你说了半天不就是不想在家呆着吗?不就烦我和孩子吗?你烦我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佟志说:想跟你谈点正经事儿,可真是傻透了。

文丽说:你那是谈正经事儿的态度吗?

屋外大宝开始哭着找妈妈。佟母的声音:妈妈一会儿就来。妈妈呢?宝宝要妈妈……

文丽想了个留下佟志的招,就是给大宝布置了小床、小蚊帐、小凉席,挺全乎的。

佟志看着妻子忙乎,上前说:我来,你去洗吧。

文丽不看佟志说:早就洗了。

佟志说:我能躺下吗?

文丽说:成心是不是?

佟志笑笑躺下,自动往里躺。文丽说:不是不习惯吗?睡外边吧。

佟志说:现在又习惯里边了,睡外边倒不习惯了。

文丽说:就你事多!

文丽也躺下,灯仍开着,两人在蚊帐里平躺着都没话了。佟志欠身看看小床上的儿子,笑道:燕妮老说要给大宝穿裙子,大宝要真是个丫头准保比个个姐姐漂亮。

文丽说:他要真是丫头,我就跟你去三线了。

佟志回身,两人互相看着。文丽扭开头说:别看我,我眼角都有鱼尾纹了。

佟志仰面朝天躺下,说:有就有吧。我早就有了。

停一会儿,文丽突然问:你真的想走?

佟志叹口气,揽过文丽说:我往哪儿走啊,走到哪儿不都在你手心儿里攥着,我这段时间在厂里睡觉,一晚上光听见孩子哭了,一醒来啥都没有,这心里可真是空落落的。

文丽靠在丈夫怀里说:你要真想走啊,我带大宝跟你去,反正,我不能两地生活。

佟志说:行行行!睡吧。

佟志关掉台灯,就听见蚊子嗡嗡叫,文丽“啪”地打蚊子,抱怨说:你一回来就招蚊子!大宝突然哭起来。文丽赶紧打开台灯,只见大宝把蚊帐蹬开了,文丽急得立刻下床,抱起儿子放在自己身边。佟志贴墙坐起,看着文丽哄儿子,打蚊子,便起身从母子身上跨过,要下床。

文丽问:干吗去?

佟志说:这么挤,一会儿儿子又该出痱子了,我还是去厂里找地方吧!

文丽说:别!我去燕妮她们房间吧。

佟志说:哪有地儿啊,行啦,别争了。佟志下了地,穿了衣服出了门……

佟志在第二天去厂里要了去三线的名额,回家对文丽讲了去三线的好处。可是文丽听不进去,抱了大宝就回了娘家。佟志没阻挡,他知道一定要吵一架,也想吵一架。佟志很长时间没独自享用一间房了,他横躺在床上,简直觉得空间大得像太平洋。

佟母进来,坐在床边,看着儿子。

佟志傻笑着说:好长时间没睡过这么大一张床了,感觉简直像皇帝。

佟母表情黯然。

佟志坐起说:妈,我晓得你在想啥子。

佟母说:你晓得啥子?

佟志说:妈,文丽她脾气不好,但也没那么多心眼儿。

佟母说:要没有我,你们一家人过得好好的。

佟志说:这叫啥子话嘛,没有你,会有我啊?妈,我回来以后,跟厂里申请大房子。

佟母问儿子:真的决定要走?佟志点点头。佟母担心文丽不会同意,劝他把文丽接回来,好好商量。

第二天,佟志往工厂里走,文秀叫住了他。文秀说:我说两句话就走。

佟志问:大姐,文丽住得还好吧?没跟燕妮她姥姥编派我什么吧?

文秀说:我和我妈都说她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过日子嘛,哪有不吵架的。你在三线也有好处,也有发展,文丽想开就好了。晚上去接他们娘俩回家吧!

佟志说:成!我现在就去接……

晚上,佟志抱着儿子在屋里晃。文丽坐在床边看着,眼睛慢慢红了,突然说:要不,全家一块儿去三线吧?

佟志吓一跳,说:这怎么可能?那儿条件多艰苦啊,孩子上学上幼儿园的怎么弄啊!

文丽说:你是不是特想离开这个家,特想离开我?

佟志说:你又来了!

文丽眼泪止不住往下掉,说:我就知道,你嫌我老了,我四十了,都说女人四十豆腐渣……

佟志放下儿子,上前揽过文丽,说:什么豆腐渣,你老头才是渣豆腐呢!

文丽伏在佟志怀里哭泣,说:我生气是不想让你去。你走了,我一个人带这么多孩子,我怎么办?

佟志说:可我在家里除了回家吃口饭,能帮你什么?

文丽说:那不一样,你在家,我心里就踏实。

佟志说:我有探亲假啊。再说,我们可以写信。

文丽说:你干吗一定要去?我就是想不通……

佟志停了一会儿,说:这事儿我想很久了。老婆,我真不想再这么混下去了,再这么下去,我这辈子就完了。

文丽哽咽着说:那去三线就好啊?不刚开垦的处女地吗?听大庄瞎吹。

佟志说:正因为是处女地才缺技术人才嘛。我们车间几个技术员去了,都提工程师了。

文丽停止抽泣,说:你就是官迷!

佟志说:男人没点事业心,叫男人吗?跟你真是讲不通。你有个儿子就什么都不想了,我这几年心里有多难受,你知道吗?佟志看着文丽又说,你怎么就不能替我想想呢,我都四十二了,我还能有几年好日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跟你回娘家吗?你妈她看我什么眼神我懂,不就是嫌我挣钱少、没出息吗?

文丽说:你瞎扯!

佟志说:我不是说你妈不对,是个丈母娘都得嫌弃我这姑爷。我算什么呀,混了这么多年,我老婆孩子想穿件新衣服我买不起,一双鞋三个闺女轮着穿。燕妮上中学了想买辆自行车,南方想要双回力鞋,多多想穿新裙子,大宝要营养品,我没钱,我告诉你我走在厂里我头都抬不起我……

文丽说:你想那么多干吗?

佟志说:我又不是傻子,我怎么可能不想!

文丽说:可是,我一想到你走,我这心就空了!

佟志揽过文丽说:你这不有寒暑假吗?我还有探亲假!

文丽说:那坐火车不花钱啊!

佟志长叹说:唉!你以为我舍得你和家吗?

两人搂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