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作者:时久

  来年正月,安禄山受封东平郡王,再次进京献俘。这是李唐开国以来第一次封异姓王,一时安禄山恩幸冠绝朝野。皇帝亲自驾幸东郊望春宫迎接,还命将作监在亲仁坊为他建造宅邸。

  “果然是天家手笔,咱们家的陋舍小院跟这一比就寒酸了。”秦国夫人隔着轻纱车帘看向已初具规模的安禄山新第,不无羡慕地赞叹。入夜宅院四周依然人来人往急着赶工,一名将作监的小吏正扯着嗓子支使工匠把家具器皿从车上搬下来:“小心一点!这两座金银平脱屏风可是陛下御赐的宝贝,价值连城,蹭掉一点你都赔不起!”

  金银平脱就是在漆器上镶嵌金银薄片以为装饰。当时中原金银极其稀有,金银器都十分贵重。秦国夫人远远瞅一眼那两座蒙着布的金银平脱屏风,长宽都足有两人多长,不由赞道:“这屏风少说也有一丈五六尺见方,镶满金银,陛下一下子就赐了两座,安禄山好大的气派!”

  一旁虢国夫人道:“一个蛮夷胡人,不过靠陛下一时欢心得了几件赏赐,有什么好羡慕的?你要是喜欢这金银平脱的屏风,明儿我找人做两座送你。”虢国夫人性豪奢,看不得别人比自己阔气。

  “三姐出手果然大方,不过我记得你家里那座银平脱屏风,也只有——”秦国夫人抬手在自己头顶处比了比,“这么高吧?”

  虢国夫人正要发怒,被坐在两人之间的韩国夫人止住:“你们俩吵什么,亲姐妹还为了一个胡人攀比斗气?还不快坐下!这马车帘子薄,叫外头的人听见看见,岂不嘲笑我们杨家?”

  韩国夫人身为长姐,两个妹妹当然不能不听她的,于是各自哼了一声,坐下不再争吵。这时纱帘外出现一个骑马的人影,问道:“前方有灯树,三位夫人要出来观看吗?”正是与她们一同出游的杨昭。

  三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远远一棵十来丈高的大灯树,缀满各式彩灯,远看火树银花十分绚丽。秦国夫人索性掀开帘子去看,无奈那灯树还在远处,被亭台楼阁阻挡,只能看到树梢。她催促杨昭:“六哥,那灯树在哪里?我们快点走近些去瞧瞧。”

  杨昭道:“灯树搭在西市南面,我们正朝那边去呢。三位夫人先观赏远景,也别有一番意趣。”

  “远远地看个树梢有什么意思!”秦国夫人探出头看了看前方拥挤的车马人潮,不由皱眉,“今日都十六了,怎么还这么多人?”

  杨昭笑道:“昨日灯会隆盛,今日余热未了仍这般热闹,足见京师繁盛兴平。三位夫人只管在车上坐着看景,这开路的任务就交给小弟和二位兄长吧。”

  前方贵妃的两个哥哥杨铦、杨锜策马并行,杨昭在后护着马车,杨氏五家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西市行进。路人看这阵仗知道是达官贵人,纷纷避让,到了西市东口却突然受了阻碍,迟迟不得进。

  秦国夫人等得不耐烦,探出头去张望,只见前面一大群人围在一起,把西市门都堵住了。秦国夫人问车旁的杨昭:“六哥,前面出什么事了?怎么停滞不前?”

  杨昭答道:“两路人马同时要过西市门,谁也不让,争抢起来了。”

  车内虢国夫人撇嘴道:“谁这么大胆子敢和咱们家抢道?赶到一边去。”

  杨昭道:“是广平公主鸾驾,不好冒犯。”

  虢国夫人道:“广平公主?前几日还送礼贿赂托我帮她表妹在陛下面前美言,这会儿倒逞起威风来了。叫前头的人让一让,我来会会这个公主。”

  虢国夫人一向盛气凌人说一不二,前方家奴立刻让开一条道,马车直行到西市门前和广平公主扈从相遇。那一边广平公主也和驸马等人骑着马怒气冲冲地要来理论。

  杨昭远远看见广平公主一行四人四马,左边领头的两骑是公主和驸马程昌裔,右边跟随有两名年轻男女。他望着那衣着鲜亮的一男一女,蹙起双眉。

  车里秦国夫人轻声问韩国夫人:“广平公主身后那年轻的小娘子是谁?好生水灵哩!”

  韩国夫人道:“你就知道看水灵的小娘子!那是广平公主的舅家表妹,也是陛下赐了封号的县主呢。”

  虢国夫人冷声道:“想来广平公主求我美言的就是这位县主表妹了。事情还没办成就忘了根本,耀武扬威起来,她还真当这个仪宾是囊中之物了?”

  “仪宾?”秦国夫人仔细看公主身后那名年轻男子,“那不是吉少卿吗?难道广平公主相中的妹夫就是他?看不出吉少卿桃花运这么旺,到哪里都有美人倾心。上回还只是个侍婢,这回就来了个县主,不知下回是不是要郡主公主的都来了?”

  秦国夫人玩笑地转头去看杨昭,却发现他面色阴沉十分不悦。她想起上回强夺吉少卿侍婢明珠一事,又见杨昭这般神色,戏道:“六哥,这回你是不是又想把人家的妻妾夺过来?妹妹我可没有那个本事帮你求到一名县主呀!”

  韩国夫人和虢国夫人也从秦国夫人那里听说过杨昭夺人妾侍之事。听秦国夫人戏谑他,韩国夫人只是一笑:“六弟,你和那吉少卿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夺人家妻妾?”虢国夫人则沉着一张俏脸一言不发。

  秦国夫人见虢国夫人模样,添油加醋道:“六哥,上回只是个侍婢,县主怎么着也能当吉少卿的正妻。六哥若是中意她,小妹去向陛下说说,反正六哥现在也正室虚悬,陛下必定答允,如何呀?”

  虢国夫人丽颜冰冷:“吉少卿本就不愿结这门亲事,六弟夺过来不正好称了他的心意?再说六弟连新平公主都看不上,何况一个小小的县主?”

  韩国夫人见两个妹子又较上劲了,忙打圆场:“你们俩胡说什么呢!说得好像六弟真是故意和吉少卿过不去、强抢他妻妾似的!六弟,你别理她们俩胡言乱语。”

  杨昭却不说话,神色镇定下来,策马向前。那边公主亲自出马,杨氏家奴仍不肯让道,公主大怒,挥鞭打马就要硬闯,鞭子扫到好几名杨氏家奴。虢国夫人见状怒由心生,支使车夫道:“跟我用强?我们也冲过去,看看是她一匹马厉害,还是我四匹马厉害!”

  车夫听虢国夫人这么吩咐,立即赶着四马大车往前冲,前方人员纷纷避让。公主金枝玉叶任性惯了,哪容得别人对自己这般无礼,不顾身旁驸马、县主劝阻,策马往西市门内直奔,一边挥鞭乱打。

  车夫毕竟是下人,不敢以牙还牙鞭打公主坐骑,回头正看到杨昭骑马与自己并行,便问:“侍郎,这该如何是好?”

  杨昭抬手,冲公主身后的县主指了指。

  车夫会意,扬起鞭子朝县主的马招呼过去。那马被打得脑袋一晃,马上县主身子不稳向右侧倒去,她身旁的菡玉急忙伸手搀扶,县主正倒在他怀中。

  杨昭骂道:“蠢货!往那边打!”又指了指左侧的公主。

  车夫得了主人命令,肆无忌惮,鞭子向左横扫过去。驸马侧身保护公主,被县主的马一撞,双双跌下马背。马儿受了惊又叫又跳,公主和驸马在马蹄下连连闪躲好不狼狈,驸马还挨了几下鞭子,直到周围随从赶过来制住惊马才得以脱险。公主一让,杨家的车马便占得西市门扬长而去。

  菡玉一开始便看到了杨昭指使车夫鞭打县主坐骑,杨昭从他面前经过时眼光似乎并不是看他,而是含着恶意盯着他身边的县主。菡玉心里忐忑,下意识地护住县主,直到队伍全过去了才抬起头来,老远还看见杨昭回头朝县主这边观望。

  公主、驸马从马蹄下逃生,早已衣衫不整狼狈不堪,驸马还被鞭打。公主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下掉头直奔兴庆宫,向皇帝哭诉杨家仗势欺人以下犯上。

  广平公主毕竟是皇帝的亲生女儿,金枝玉叶,皇帝立即传杨氏众人入宫觐见。皇帝一见三位夫人立即满面笑容,令内侍为其赐座,公主、驸马等人却一直立在阙下。

  与三夫人寒暄一阵,皇帝才开始问话:“三姨,方才广平夜游过西市门,与你们的车马冲撞,是否有此事?”

  虢国夫人故作惊讶道:“原来刚才在西市门口与我们撞到一起的是广平公主鸾驾,我还以为是哪家小门小户,争了一阵便给我们让开道了。哎呀公主,你这模样是……难道是我家手下家奴不知轻重,混乱中冒犯了公主?真是罪该万死,虢国给公主赔罪!”说着就要起身拜公主。

  皇帝制止道:“既是家奴冒犯,三姨何罪?不必行此大礼。”

  虢国夫人转向皇帝盈盈下拜:“家奴失礼也是臣妾管教无方,罪在臣妾。”

  皇帝道:“家奴也有桀骜不服管教之人,犯错怎能都算在主人头上?如此说来,天下百姓皆朕子民,百姓犯罪岂不都要算朕一份?”

  虢国夫人再拜道:“臣妾失言,陛下勿怪。”

  皇帝微微一笑,令虢国夫人回座。公主见皇帝如此袒护虢国夫人,想起先前听到关于他二人的一些风言风语,心想自己这回是白吃一个哑巴亏,别指望出这口气了。

  皇帝虽然帮虢国夫人撇清了关系,但也得给公主一个说法:“朕的公主千金玉体,小小家奴竟也敢冒犯,这样的不驯之徒留在三姨身边也只会给三姨添乱,三姨就将他交由公主处置吧。”

  虢国夫人道:“当然当然,胆敢冒犯公主,该判他一个死罪!就算公主不处罚,臣妾也要杖毙那大胆恶奴给公主出气!臣妾回头就把那恶奴绑缚公主府上,要杀要剐听凭公主处置!”

  公主心有不甘,但知道父亲徇私偏袒,也不好多说。倒是那年少的县主新来京城,不知虢国夫人权势隆宠,气愤道:“陛下!公主受惊堕马、驸马挨鞭,就拿一个小小的家奴问罪,臣妾不服!”

  皇帝道:“家奴冒犯公主,他也只有一条命,还能怎样重罚?”

  县主愤然一指杨昭:“家奴斗胆也是有主人撑腰!妾随公主出游,亲眼看到这恶人指使家奴鞭打臣妾坐骑,马儿受惊撞到驸马,驸马牵连公主堕下马去,险些被马蹄所伤!”

  “这位是当朝兵部侍郎,不是什么恶人。”皇帝道,“依卿所言,原来是驸马未保护公主周全,反而将公主拉下马,并非杨氏奴鞭及公主。”

  县主见皇帝对她的话避重就轻,非但不责怪杨昭,还挑她的话头怪罪驸马,气愤不过,上前一步道:“陛下!妾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是诬蔑这个兵部侍郎!他指使家奴行凶,这、这……”她忽地指向菡玉,“吉少卿一直在妾近旁,也是亲眼目睹的,可以作证!”

  菡玉本是默默地低头站在人后不说话,被她一指,人人都向他看来。他一抬头,正看到杨昭眯着眼看自己,冷冷的眼神,夹杂着恼怒、威胁、等待和观望。他心里一沉,又低下头去。

  皇帝问:“杨卿怎会指使家奴鞭及公主。吉少卿,你当时在场,就把所闻所见说出来,好为杨卿洗清冤屈。”

  菡玉讷讷不言,县主拉着他催促道:“少卿,你快说呀!这兵部侍郎目无尊上冒犯公主,一定要治他的罪!”

  菡玉沉默良久,终于低着头回答道:“县主,你一定是看错了。杨侍郎堂堂四品命官,与公主无冤无仇,怎么会意图对公主不利?杨侍郎定是指挥家奴赶马,家奴失手才伤及县主坐骑,波及公主、驸马更是意外。”

  县主又惊又怒,指着他道:“少卿!你、你……”话没说完,便委屈地落下泪来,感慨自己识人不清,竟将一腔真情托付此等见风转舵的懦弱男子。

  皇帝道:“杨氏家奴伤了公主,罪无可恕;驸马守护不力,致使公主堕马受伤,也有责任。驸马都尉,以后你可要好生照顾公主,莫再失职。”

  驸马程昌裔战战兢兢地叩首领旨。

  事后虢国夫人把车夫绑缚公主府,公主一口恶气全出在家奴身上,将他活活杖毙平愤。第二日,皇帝竟下旨罢免了程昌裔的官职,让他闭门在家“好好照看公主”,对杨氏一门的宠幸偏爱竟到如此地步。而太常少卿吉菡玉与公主表妹的婚事,当然也不必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