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作者:时久

  她的确是走投无路了。小玉给她写信,只道父亲被贬岭南。她也曾暗中多方求助,但是人人都知道吉温是得罪了右相被贬,无人敢擅自越权调动。没过多久,连吉夫人都放下身段向她求助,来信说吉温被陷入狱,生命堪虞。信件快马送到长安也有十余日了,多拖一日就多一分危险……

  菡玉只得以实相告:“罗希奭已起杀心,将七郎囚禁狱中,恐有性命之忧。相爷若能出手相救,下官定当感铭在心,结草衔环以报。”

  他伸伸懒腰:“结草衔环可不是说说就行的。菡玉,我还是那句话,既然有求于人,就该拿出点求人的诚意来。”

  菡玉不假思索,站起身对他撩袍跪下:“求相爷救七郎一命!下官身无长物,一文不名,唯有此身一命,愿都付与相爷,效犬马……”

  “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是不是?”他打了个哈欠,“上次你求我放过李林甫家人也是这么几句话,过去这么久了,也没点新花样吗?”

  菡玉跪在地上,眼前只看到坐榻的一角,雕着阴刻云纹图案。他盘膝坐在榻上,紫色的袍角拖在榻边,衬着棕黄木质,映在她眼里一片暗沉。

  她心里两种念头来回拉锯。如果虚意逢迎,他一定会答应,但是未免有失信义;若拒绝了他,吉温命在旦夕,还有谁能相救?

  正在犹豫不决,杨昭忽然道:“下了半天棋,肚子都饿得直叫了。”转身欲穿鞋下榻。

  菡玉想起杨昌送进来的莲子羹还摆在书桌上,连忙站起来道:“相爷请宽坐,让下官来就好。”

  杨昭便又缩腿坐回榻上。菡玉去取了莲子羹来,摸着还有些温,把棋盘推到一边,放在他面前:“还好没有凉透,相爷请用。”

  他却只从眼角觑着她,并不伸手来接汤勺。

  菡玉被他看得忐忑:“相爷是嫌太凉吗?要不要拿去让厨子再热一热?”

  杨昭缓缓道:“不用,夏日里半温半凉的吃着正好。”顿了一顿,见她还未领悟,又说:“一晚上都在批公文,双手都累得抬不起来了。还是不吃了,饿就饿着吧。”

  菡玉暗暗咬牙:“相爷如此辛劳,怎好再饿肚子呢?下官愿为相爷效劳。”打开盅盖小心舀了一勺羹汤,送到他嘴边。

  他含住汤勺将莲子羹吃下,却不松口,叼着那汤勺,半低着头抬眸看她。

  菡玉隐忍怒气,面色不变,任他玩耍戏弄。

  杨昭悻悻地松了口,拿起瓷盅盖子把玩,问:“你平时都吃些什么消夜?”

  菡玉舀了另一勺送上:“下官从来不吃消夜。”

  “亥时都快过了,难道你不饿?”他吞了半勺汤羹便放开,“这一盅我也吃不完,要不你也吃点?”

  菡玉盯着那半勺他吃过的莲子羹,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她想起上次在兴庆宫花萼楼,他也是这么恶意地咬去半块瓜,以此轻薄调戏她。她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只觉得周身都被他炽热的目光炙烤着,冒出的汗水却是冰凉。

  “你抖什么?我让你吃莲子羹,又不是吃人。”

  他的目光,就好像要把她生吞活剥,连皮带骨吃下肚去。她握住勺柄,将那勺子扔进瓷盅内,放回桌上。

  “相爷,下官不喜甜食,尤其夜里从不吃甜品。相爷请自便吧。”

  杨昭直起身来:“你再说一遍?”

  菡玉平静地重复了一遍:“下官不喜甜食,相爷请自便。”

  他眯起眼:“吉菡玉,你好像又忘了是谁在求谁了。”

  “自然是下官有求于相爷。但既然相爷不肯帮忙,下官也不好强人所难,再想其他办法便是。”

  杨昭哼道:“我不点头,谁能救他?”

  她咬了咬牙,把心一横,决心做一回小人:“尽人事听天命,实在救不了,那也是七郎命该如此难逃一劫。我夫妇二人一命,七郎若有差池,未亡人绝不苟活于世。届时相伴地下,未尝比不得如今同心离居忧伤终老……”

  啪,一声脆响。

  菡玉一句话噎在喉咙里,瞠目结舌,眼看着瓷盅盖子的碎片被他捏进手心里,滴出来就成鲜红。

  “三年了,”他的声音轻缓而阴沉,“吉菡玉,我忍你三年了。我受够了!”

  菡玉尚未反应过来三年前出过什么事,他霍然起身,大掌一挥,把那摆着棋盘、棋盒、汤盅的炕几打飞出去。

  白瓷汤盅咣当一声摔成粉碎,黏稠的汤水流了出来。玉石棋子满地乱蹦,黑黑白白撒得到处都是。

  几枚飞起的棋子砸中她的脸,她往后一退,双手撑在身后,眼见他如饿极的虎豹一般扑上来,将她压在爪下。他扣紧她纤细的双腕,半身重量都压在她双手上,向来迟钝的手腕也感觉到了疼痛,身子更是丝毫不能动弹。

  他的脸悬在她上方尺余处,半散的长发垂下来,神情都看不真切,只有眼里升腾的焰气,足以将她焚烧殆尽。压迫感扑面而来,她吞了口口水,忘记了呼吸。

  “从三年前那夜在东平郡王府,知道你是女儿身时起,我就下了决心,这辈子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放过你了!我管你身负什么重任,我管你有没有嫁过人、生过几个孩子,反正我要你,谁也阻止不了!”

  菡玉吓得一动不敢动,牙关打架:“相、相爷,有话可以好、好好说,何、何必这样……”

  “好好说?你给过我机会好好说吗?你只会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的话你何曾听进去过?我对你好,你无动于衷;我对你坏,你也无动于衷。我差点都要以为你的心是铁石做的,根本没有感情,可是你却独独对他……”

  杨昭恨得咬紧牙关:“你还要我救他?我不亲手弄死他就已经是看你面子!等他死了,你就是我的!”

  她努力镇定,拼出连贯的话语:“相爷,我、我当时就对你说过,如果你因此害了七郎,我、我是决计不会原谅杀夫仇人的……”

  “害死他的是罗希奭,与我何干?”

  “你、你见死不救,害我夫婿丧命……”

  “他又不是死于我手,我问心无愧,管你怎么想?吉菡玉,你仗着我对你的情意要挟勒索我多久了?我依着你顺着你,有用吗?我早就可以这样对你,真要强来的话,你能反抗得了?但是我没有那么做,我还指望着能细水长流打动你,让你心甘情愿地跟我好,但是你呢?你是怎么回应我的?早知如此,我何必浪费这么多年、这么多心血?”

  菡玉被他双目灼灼地盯着,心里既恐慌又愧疚,竟不知如何回答。

  杨昭看着她目光盈盈欲言又止的模样,怒意稍平:“本来我还可以考虑放他一条生路,你再逼我,就是亲手送他上死路。”

  菡玉忙道:“相爷,凡事都、都好商量。”

  “好,那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现在点头应了我,我立刻去救他性命。以后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依你。你要安禄山的命,我必取他项上人头;你要这世间无灾百姓安乐,我也会尽力为你创一个太平盛世,只要你点一下头。你应是不应?”

  这样的情形,若是点头应了他,接下来岂不是……

  她立刻摇头:“相爷,你听我……”

  “你没的选择!”刚刚平息的怒气瞬间爆发,他俯下身,咬住了她的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