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作者:时久

  门外有杨昌、杨九和明珠守着,听见杨昭呼唤,三人都冲了进来。

  杨昭拉过被子盖住菡玉,背朝门口挡住她,喝道:“都出去!谁也不许进来!”

  三人齐齐迟疑了一下,面面相觑。

  杨昭又厉声道:“还不快出去!”三人才疑惑地退出门外。

  菡玉颤声道:“相爷,你、你也出去吧,这药性太厉害,我克制不住了……免得看到我非人的模样,吓到你……”

  一阵剧痛袭来,她浑身一震,面目霎时模糊扭曲,现出一抹绿色。

  “你不是人又如何?”他强忍住心头震惊,轻抚她变形发绿的面庞,“莫说莲蓬藕荷,就算你是猛兽厉鬼,我也要你。”

  她落下泪来,手臂微微一动,他连忙握住——如木棍般硬实滚圆的一段,带着些潮湿之气,原来是一段藕。

  “我只得魂魄回到十六年前,飘荡无依,幸而遇见师父,效仿太乙真人用莲藕做了这具身子,才重得形体……”她勉力说道,身子一寸一寸现出原形,“这非人身躯本是不能孕育的,却不知为何……相爷,我也舍不得他,但是终究还是留不住……”

  淡红的血水从她四肢百骸流出,染了满床,而她已没有知觉。脑子里像要炸开一般,魂魄硬生生地从身体里分裂出去,却好像被什么牵扯着似的,只剩最后一点相连不断。

  这种生魂与□□分离的痛楚,许久之前她也曾经历。那时有一个人在她身边,握住她手里的笛子,肌肤没有半点触碰,却牵绊住她所有的眷恋。她触不到他,只能用全部的力气攥着那支笛子,只怕一松懈就是阴阳永隔。

  如今亦有一个人在她身边,他的怀抱坚实而热切,紧紧圈住她,没有半点法力却依然将她锁住不放,像磁石吸住铁器,隐藏无形的力量。她张口唤他的名字,破碎喑哑的音节,分不清是“卓”还是“昭”。

  “玉儿,我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耳畔传来一高一低两个声音,一字不差,混合在一起,竟像是一个人,远在记忆之中,又近在身侧。

  “等我回来……很快……”说出这句他曾对她说的话,她心中顿时安定了,任自己沉入黑暗,就像上一次,也是这般。

  长夜渐去,东方露白,远处传来清晨第一声鸡鸣,初冬的寒意随薄雾自窗外泻入,沁浸重衣。他动一动僵硬的身躯,收拢双臂试图抱紧她,怀中却只剩一堆藕荷,四下散落。

  杨昌推门进来,就看到床被凌乱隐有水迹,杨昭斜倚在床栏上,手里抱着一支干枯的莲蓬,双目无光神情恍惚,吉少卿则不知所踪。

  开门照进的亮光让他抬起袖子遮挡,斥道:“谁让你们进来的?出去!”

  杨昌按下疑惑,俯首道:“太原连夜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奏报,事出紧急,小人不敢滞留,还望相爷恕罪。”说罢将手中公文呈上。

  杨昭接过看了一眼,随手往旁边桌上一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挥手道:“备马。”

  杨昌连忙扶他站稳,见他并未饮酒,却足下虚浮头重脚轻,问道:“相爷,你是一夜没睡吗?这么早又要去哪里?”

  杨昭不加理会,只道:“备马,我要去骊山见驾。”

  杨昌应道:“是,小人这就命人去准备。相爷请先回房梳洗更衣。”

  出门往近旁杨昭的卧房拐,正瞧见裴柔的婢女梅馨躲在屋后探头探脑地往菡玉房中窥伺。杨昭怒由心起,喝问:“你在那里干什么?”

  梅馨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娘子担、担心相爷,命我来探望……”

  “探我?”他冷声道,“是来探你们昨天干的好事起效了没有吧?”

  梅馨脸色煞白,跪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杨昭拂袖转身,向裴柔居住的院子大步而去。

  梅馨怕他要去责罚裴柔,膝行两步追赶,又不敢伸手阻拦他,只好哆嗦着看向杨昌。杨昌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是立即跟了上去。

  裴柔正在房中等梅馨消息,心焦如焚。她因为胎气不稳一直不能下地,已经卧床半月了,加上害喜严重,整个人都瘦脱了形。昨天至今更是眼睛片刻未合,稍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把她吓得心头狂跳从榻上竖起来,天一亮立即把梅馨打发出去探听消息。

  梅馨没等到,却等来一脸阴郁的杨昭。

  裴柔一看他的脸色心尖就凉了。他看上去也是整夜未睡,面色灰败颓丧,明明眼神中收敛了怒气,却让她无端觉得害怕。他对她一直很客气,从不发火,便是被他得知她怀了别人的孩子时,她也没有这么害怕过。

  他像上次一样,也没有发怒,跟在身后的杨昌也被他屏退。他无声地走到面前,在床榻边沿坐下。

  天色尚早,屋里没有掌灯,只看得到他晦暗幽深的轮廓。

  “阿柔,”他低声说,和上次一样的平静沉郁,“那个何四,其实我早在剑南时就知道他了。”

  裴柔没料到他一开口说的居然是何四,不敢应声。

  “一个贫寒的挑担卖醋郎,一年辛苦到头,攒下的全部家当只为年底见你一面。这事附近几家的人全都知道,拿他当笑话,我当然也听说过。”

  裴柔低下头。他继续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风尘中更是难能可贵。阿柔,你肯定也被他的情意感动过的,是吗?那年八月我就给你写信让你上京,你回信说入冬天冷,拖到过了年才动身,是为了年底再见他一面,对不对?”

  杨昭坐在榻边,静静地看着她:“所以我又给你回了一封信,问你愿不愿意来长安。如果你想来,以后我的荣华富贵都会有你一半;如果你不愿意背井离乡,那我也可以托请剑南的官吏帮你脱籍赎身,再给你一笔钱,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后半辈子至少衣食不愁。其实我知道你是被人牙子拐卖到剑南的,离开那里算什么背井离乡呢。我的意思是你也可以选择留在剑南嫁给何四,和这个真心待你的人过一辈子。”

  裴柔突然就哭了,用帕子捂住嘴,呜咽声掩在掌中。

  “可是阿柔,是你自己选的。你知道他待你好,我待你不好,是你自己选择来长安和我过富贵日子的。我懂你的心思,我和你一样微贱落魄过,再也不想过那种低人一等的生活了。

  “前几天也是一样,你有了他的孩子,我问你想让他姓何还是姓杨。你若想与何四再续前缘终成眷属,我随时可以放你出府,家里的金银财帛都是你在管,你想拿走多少就拿走多少,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嫁他为妻。这次也是你自己选的,你选择留下来,那你的孩子就是我的,他就姓杨,别人说什么我根本不在乎。

  “阿柔,我说过,我杨昭能有今日全都是拜你所赐,所以我的也就是你的。我哪里做得还不够让你满意,你尽可以要求。你既不想嫁作商人妇、又舍不下何四的深情厚谊是吗?没问题,把他请到府里来当厨子!阿柔,我没有孩子,以后可能也不会再有,将来我的家业都会留给你和孩子,你想要我的什么都可以!但是……”

  他说到激动处,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举头望着屋顶,半晌方平息下去,低声道:“但是只有她,你不能动,谁也不能动。”

  裴柔哭得涕泪横流,抬起头来问:“吉少卿……他怎么样了?”

  “她怎么样了?”杨昭疲惫地揉着眉心,“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怎么样了,是死是活,人在何处……”

  裴柔一边哭一边说:“我没想要害他,我就是听说……听说一些传言,就把原本打算自己吃的堕胎药放在他的药罐里了……我不知道这种药也会吃出人命的……”

  杨昭突然转过头来,目色冷厉地盯着她:“什么传言?哪里听来的?”

  裴柔被他吓得一凛,抽噎着回道:“就是吉少卿他、他其实……”她最近六神无主乱了方寸,这时才意识到这比给宰相戴绿帽、投个毒更严重,说不定还会牵连到他。她止住抽泣:“是我自己揣摩的,并无实据。相爷放心,我不会说出去,也不会让别人乱说……”

  他站起身淡然道:“算了,传出去也不要紧,我兜得住。”

  门外杨昌敲了敲门,小声回禀:“相爷,车马备好了,现在就出发去骊山吗?”

  杨昭打开门,天光刺得他抬手遮住眼睛。杨昌见他精神很不好,劝道:“相爷,骊山路远奔波,若非十万火急,请稍事休息再走吧,身体要紧。”

  “哦,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他懒懒一笑,抬头望一眼阴云密布的天空,轻描淡写地带过,“安禄山终于按捺不住,起兵谋反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