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
车到孝陵前的下马坊,朱棣突然一声厉喝,随即起身,也不待人放下脚蹬,便一步跃下车去。安王慌忙起身跟了下去。
朱棣眼望钟山,紧抿嘴脸上的线条好象刀削斧刻的一般,渐渐凝重起来,聚拢到安王身边的那些皇室宗亲都有些茫然,彼此窃窃ī语着,不知道燕王倒底要干什么。
燕王忽然摘下了王冠、扯开yù带、解下蟒袍,顺手弃与地上,就在钟山脚下,褪去了准备入朝见驾的一身隆重袍服,里边赫然lù出一身洁白如雪的麻布衣衫,他又取出一条白布,往额上一系,便成了一身扶灵出殡时才穿戴的麻服重孝。朱棣目中漾着泪光,沉声喝道:“走,随俺祭拜先帝!”
“遵命!”
燕王府随行而来的卫们轰然一喏,唬得皇帝派来的仪仗官兵尽皆一愣,就见他们齐刷刷扯去冠戴衣袍,里边赫然竟都是一身重孝,紧接着就见他们从袖中取出白绫,一个个系在头上,然后紧随燕王身后,头也不回,浩浩直奔朱元璋陵寝而去。
皇帝派来接迎燕王的仪仗官兵们俱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安王一身隆重而华丽的朝服,这副样子颇不自在,可四哥已经上山了,安王无可奈何,只好拔足追去,一众皇族和仪仗卫见状,忙也跟在后边,一起向上涌去。
神道两旁,洁白的巨石雕就的狮子、獬豸、骆驼、大象、麒麟,还有骏马,俱都两跪两立,夹道迎默默地注视着赶向朱元璋陵寝的朱棣。朱棣的步伐越来越快,后边的燕王府卫们紧紧相随,再后边的安王等皇室宗亲只能提着袍裾一溜儿iǎ跑了。
“父皇、母后!父皇啊,母后啊,不孝儿朱棣,回来啦!”
安王朱楹气喘吁吁地赶到“宝城”前面,就见朱棣长跪于地,正放声大哭,后边齐刷刷地跪着燕王府卫,安王一见这般架势,连气儿都没喘匀,忙也追上去,紧贴着朱棣,跪倒在朱元璋和马皇后的合葬墓前,随之叩头……
“什么?燕王去了孝陵!他竟去了孝陵!”
朱允炆听罢禀报,看看愣在一旁的方孝孺、黄子澄等人,脸è先是刷地一红,犹如泼了一层jī血,随即又变得铁青,额头青筋都绷了起来,看着实在有些骇人,一旁立的iǎ林子公公见了禁不住双uǐ哆嗦起来。
朱允炆使劲一拍御案,一声巨响,震得手掌都麻了,气愤之中的他却似全无所觉,只是厉声吼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当儿子的回了京,去祭扫先帝陵寝,这没错!应该!可是你用不用这么急呀,你这当臣子的就不能先见见我这当皇帝的,然后由我这个当孙子的陪着你这个当儿子的一起去祭拜,也好给天下人一个一家和睦、尊尊亲亲的印象?
当今皇帝你还没见,就先跑去哭陵!我这个侄儿皇帝到底让你们受了多大的委曲,齐王是这样,你燕王也是这样,你们一个个的一回京就跑去向先帝哭诉冤屈?真是欺人太甚了!
朱允炆脸上火辣辣的,只觉自己受了莫大的屈辱,全然忘了当初他不准人家儿子回京奔丧,对别人又是一种怎样的屈辱。
孝陵,朱元璋和马皇后的合葬墓前,朱棣声泪俱下,泣不成声地道:“昔rì元人窃主中原,皇纲覆坠,神州陆沉,中原板灵秀之胄,杂以腥膻,种族几乎沦亡,幸有父皇应时崛起,廓清中土,rì月重明,河山再造,光复大义,重塑汉人江山。”
朱棣痛哭道:“父皇啊,你深知创业维艰,守业更难,故而封建诸子,藩屏天下。儿臣不肖,承父皇委以重任,定藩北平,戍土守边,唯一憾者,从此不能尽孝父皇膝前,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儿臣唯有将孝心尽忠于国事,自风华少年而两鬓斑斑,驻守北平,数度领兵扫漠北,殚jīng竭虑,不敢稍有疏忽……”
朱棣这通哭,既有真,也要假,要说真,对父亲和母亲,他的确有很深的感情,如今到了父母灵前,那种悲伤是发自内心的。同时,他也是在发泄委曲、悲愤的情绪。此外,他也是故意哭给皇亲国戚、众多的卫随从们看的,这么多人看着,消息一定会传出去。
即便没有人传,他也早已安排了人,会把发生在这里一切,包括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散布到大街iǎ巷。现在外边已经有传言说他早有反心,说他在王府里打造兵器,这些漏百出的谣言,却已渐渐置他于不利的局面,他知道朝廷在制造舆论,一俟民心所向,就会对他骤下杀手,他今rì所为,打得就是一场舆论争夺战。
安王等人陪跪在一旁,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只好默默低头,时不时地拭一拭眼角,也不知是真哭还是假哭。朱棣却是哭得一发而不可收拾了,他以手捶地,涕泪俱流地道:“儿臣亦知,天道无常,人寿有尽,惜父皇骤去,儿臣终不能一谒慈颜,至今深抱憾恨。父皇啊,儿臣何能承此伤痛啊!儿在北平,梦寐萦回,念念不忘的,便是再也没有机会尽孝于膝前,儿不孝、儿臣不孝啊!”
接下来,朱棣说的话却是让这些皇亲国戚目瞪口呆、人人惊骇,再也无法在那儿陪着哭天抹泪了,因为朱棣开始骂人了。可是灵前所跪诸人,以朱棣位份最尊、年岁最长,一时间哪里有人敢上前制止他,就听朱棣慷慨陈辞,寂寂山陵之上,无人不闻。
“父皇啊,你盛德弘施,知人善任,外攘内安。御宇乾坤,历三十一载,始有今rì,政和人兴,国泰民安。不料父皇尸骨未寒,朝中便有宵iǎ作他们立跻显要,玷列卿行,播是非,葛籐不断,蛊今上,钳制百官,构陷藩王,颠覆父皇遗制……”
安王朱楹听得冷汗涔涔,却又不敢制止,唬得跪在那儿,只是簌簌发抖,夏浔听见朱棣这番言辞,不由暗暗吃惊,心道:“燕王这是怎么了?他刚回京,就痛骂方孝孺、黄子澄之流,这不是作死吗?他不会是觉得如此下去,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干脆痛痛快快地找死吧?不对呀,历史上,他可没死,莫非史书记载有误,燕王从这个时候就要开始装疯了?”
夏浔正在寻思,朱棣却是越骂越痛快,这位王爷不愧是在战场上熬炼出来的人物,嗓真是够大,也不用麦克风,大概是“宝城”周围的建筑本来就有聚音的效果,人人听得清楚。
就听朱棣破口大骂道:“这些jiān佞之徒指鹿为马、钩党诛连、广开告讦、残害忠良!父皇在时,严于臣子,宽与百姓,是故上下太平,中外守法;而今这些jiān佞把持朝政,不图报国,专事钻营,先皇在rì,未之有也。以先皇之明、先皇之威,先皇在rì,此等宵iǎ安敢胡为……”
这番话虽未明着指责朱允炆,却是连他也骂进去了,安王朱楹脸è苍白,轻轻扯住他的衣袖,颤声哀求道:“王兄,王兄慎言,王兄慎言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