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的大明漕运总督是陈暄,陈暄就是徐增寿那位曾经掌管大明水师的袍泽好友,是徐达部将,当初燕王靖难兵临长江时,陈暄早被建文帝夺职闲置,仓促间又无人可用,只好让他官复原职,他激于好友徐增寿之死,且恨建文帝昏庸无能,遂率水师降了燕王。
待朱棣登基,升北平为行在之后,就让陈暄做了漕运总督,一开始专司河运,后来开了海运后,便总揽海河漕运所有事务。如今永乐皇帝已确定迁都,未来需要运往běi jīng的糟粮将更多,现在的河运能力远不能达到要求,孙暄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
明代大运河沿用的是元朝的河道,其中,瓜州至淮安段称南河,由清河至徐州的黄河运道称中河。江南运河到淮安后,不能直接通淮河,要改用陆运,经过仁、义、礼、智、信五坝后,才能入淮河而达清河,只这一段路运就劳费甚巨。
陈擅走访当地百姓后得知,淮城西管家湖西北,距淮河鸭陈口仅二十里,与清江口相值,宜凿为河,引湖水通漕。陈暄大喜,忙奏明皇帝,征纳徭役,开凿清江浦河道,一旦成功,江南漕船可以直接到清江浦,既免除陆运过坝之苦,又减少许多风险。
而且此地原来只通客旅不通漕船,如果漕船也经由此处,该地之兴旺,将可更盛一倍。事实也是如此,半年之后这河道建成,没用多久,清江浦就一跃成为与扬州、苏州、杭州并列的四大繁庶之地,成为“京师孔道,漕运襟喉”
一时间漕舟云集,市井稠密,帆樯衔尾,绵延数里,南北商贾,云集清江浦,呈现出“南艘鳞集,商有兴贩之便”“四方百货,信于往时”之势,不过这都是后话了。这时候的清江浦还是一片荒凉,除了开凿的工地,忙碌的役夫,什么都没有。
夏浔和纪纲俱着一身便服,打扮一如十多年前两人在山东蒲台初相逢时的打扮,都是一身普通的秀才装扮,拜了龙神,着下人就在庙下等候,两人漫步四周,十分悠然。
这一路行来,两人时而下下棋,时而聊聊天,昔rì恩怨绝口不提,倒仿佛一对知交好友似的。两人登高远眺,望了阵风景,夏浔便道::“走,咱们到那边树下坐坐。时当正午,阳光还是烈了些。”
二人到了树下捡块石头刚刚坐定,还没等说话,灌木丛后便传出“哎哟”一声惊叫。
灌木丛后是个土坡,土坡之下就是新渠开掘的施工范围了。坡下有个担土的役夫突然绊了一跤,摔趴在地上,另一个人见了忙放下挑子去扶他,这人一跤摔个瓷实,啃了一嘴的土,那人去扶,被他气极败坏地一甩,险些摔倒。这役夫便破口大骂起来:“陈暄这个贼王八,好端端的rì子不过,凿什么河道。”
说着呸呸地吐着口中的土,那被他摔开的人素知他的驴脾气,也不生气,只道:“这不是皇帝老爷要迁都běi jīng么,南粮北调,若开了这条河,那就便利许多,皇帝老爷动动嘴,咱们自然跑断腿儿。”那人听了更怒,便骂道:“这狗皇帝!不好端端地待在他的金陵城等死,偏他娘的要迁的什么běi jīng,拿我们做牛做马,不当人使,这个暴君、昏君,定然不当好死!那些做官的狗屁大臣,只知拍皇帝马屁,不顾百姓疾苦,一个个都不得好死!”另一人便劝:“休得胡说,叫监工的听见,怕不鞭死了你!”那人犹自骂骂咧咧,纪纲听得心头火起,夏浔未及制止,他已腾地跃起,三步两步绕过树丛,待夏浔起身赶去,纪纲已跃下土坡,将那驴脾气的汉子好一顿胖揍,纪纲一顿山东大擂,打得那汉子晕头转向,又轮起蒲扇大的巴掌“噼呖啪啦”的好一通扇,把那汉子扇成了猪头,可自始至终,纪纲也不说一句话。
正自chūn风得意之时,忽被皇帝放逐běi jīng,纪纲一肚子的邪火,如今全发泄在了这人身上,那人先还呜哇怪叫,质问他为何打人,到后来只是挨打,话也说不出一句了。旁边那人一看这打人的汉子虬须满面,怒目圆睁,身穿一身秀才青衫,想起方才伙伴所说的大逆不道之语,战战兢兢,也不敢阻拦。
辱骂皇帝,死也不冤,皇家臣子理应维护,夏浔也不好说他甚么,只好站在坡上解劝道:“嗳,这不过是一个乡野粗人罢了,无见无识的村夫,理会他怎的!”纪纲这才把那人一推,狠狠一脚又踹在他屁股上,骂道:“滚你娘的蛋吧!”那两人自知犯了忌讳,哪还多嘴,急忙溜之乎也,屁也不敢放一个,纪纲拍拍掌上尘土,哈哈大笑起来。
他走回坡下,夏浔弯腰伸手,纪纲握住他手,便跃上坡上,畅笑道:“今rì龙王庙这一行,真是好痛快。
哈哈,这些蠢笨的匹夫,狗屁不通、狗屁不懂,下官也不是不知道,国公你看我可曾与他理论来着?只是不打他一顿,实在难出这口恶气。”夏浔道:“开渠修河,利国利民。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这是对他们有好处的。”
纪纲不以为然地道:“国公怕是高看了这些匹夫!chūn秋时吴王夫差开邦沟,到后来名名声如何?隋炀帝开大这河,到后来名声如何?两人都非因女sè而非国,偏被市井愚民冠之这等污名,兴高采烈诋毁一番。想那炀帝无非是想修个运河,贯通南北,水利兴、漕运通,平时南粮北调、
商贾互通,富国强民:紧急时军需兵备、灾年赈荒,以保百姓。又不是修个阿房宫供自己享用,却被那些短见蠢人贬成什么样子了?
这班混帐东西,鼠目寸光,一群燕雀,不知鸿鸩之志,就只看得到他们眼皮子底下那一点蝇头小利,就只知道开河掘渠叫他吃了苦,既想不了那么远,也看不了那么远,他觉得自己受苦了,你自己就是昏君、
暴君了。所以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说了他们也不懂,懂了依旧只惦记他自己那点蝇头小利,何必做那无用功?所以我只揍他一顿出气,懒得与他理论!”
夏浔定定地看了纪纲半晌,突地哑然失笑。
纪纲奇道:“纪纲说的不对么,国公因何发笑?”
夏浔道:“我仿佛又看见了十多年前,那位坐在小酒店里愤世嫉俗的纪秀才!呵呵,纪兄啊,你知不知道,这样的你,其实挺可爱的。”
“可爱?”
纪纲不忿地道:“我又不是个娘们,这词儿怎么能用在我的身上?”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一齐放声大笑起来。
这一笑,彼此的关系一下子又拉近了许多,这些年来的隔阂、恩怨,似乎都被秋风吹得淡了。
纪纲大笑半晌,缓缓收声,说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对国公不甚服气,不过从那rì出了皇官,我才知道,国公你确实比我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