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宣怀风想也不想就摇头,“会馆很好,吃得也好。”
“再好也好不过张妈的手艺,小少爷从小就是吃张妈做的菜长大的。”
“张妈……”
宣代云一把拉了他,两姐弟坐了并排的两张垫着锦蒲团的圆凳。
“怀风,我正想和你说,搬回来吧。”宣代云声音略低了点,遗传自母亲,和宣怀风极为相似的水汪大眼看着弟弟,握着他的手说,“别管你姐夫,他这个人就是嘴巴坏。说到底我还是年太太,当年我嫁给他时,咱们宣家也没少给嫁妆,如今爸爸去了,当姐夫的总不能连个小舅子都容不下。外头那些会馆又旧又破,都是没去处的穷酸租住的地方。听说有的会馆被褥里还有虱子,我的老天,你能在那种地方长住?”
“同仁会馆很干净的,也没有虱子。”
“谁和你争什么虱子!”宣代云恼火地瞪了弟弟一眼,又气又不忍,“怀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也满二十的大人了,怎么还是小时候的脾气?如今我们姐弟只有你姐夫一个倚靠,你倒好,就为你姐夫几句不好听的话,一声不吭搬出去。出去几个月,脾气发够了,也该回来了吧?”
“姐……”
“听我把话说完。你那个数学教员,过完年就回去学校辞了吧。那么一点点薪金,不够吃,不够用的,难道能一辈子靠教书过日子?”宣代云轻轻在他手背上打了一掌,带着一丝狡黠的浅笑,“你姐夫前几天得到了内部消息,过年后他就要被提升为副处长了,这几天乐得找不着东南西北了。我趁着他高兴,和他提了一下,要他帮你在局里谋个职务。”
宣怀风一听,清秀的眉头不禁皱了一下,刚要说话,宣代云又抢在他前头说,“不过现在闲人多,空缺少,人人都削尖了脑袋往局里头挤,谁不想找个清闲又能赚稳定薪金的职务?你姐夫虽然要升副处长,但上面还有正处长呢,这事恐怕还要走动走动关系,送点礼。礼金方面别担心,姐姐这里存了一笔私房钱,衣服也给你做好了,出去见人办事,总要穿着光鲜点。”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帮宣怀风理了理本来就很平整的衣领,目光荡漾着温柔和自豪,轻声说,“我弟弟模样俊,稍微打扮一下,像张妈说的,满大街的人都比下去了。”
张妈在旁边整理着宣怀风换下来的衣服,插了一句,“可不是嘛。”
“听姐姐的,趁着过年你姐夫要给长官们拜年,你在后面跟着学学东西,见到贵人巴结一下,送点钱,谋个正经事做。”
宣怀风的脸色,像犯了头疼似的,蹙了眉,“姐姐,你知道我最不喜欢那种场合。”
“什么那种场合?这是你时来运转的机会。多去去宴会什么的,说不定撞上好运,不但谋个职位,连什么总长总理的女儿都能结识呢。”
宣怀风更加尴尬,“你说到哪去了?”
“我可不是开玩笑。”宣代云露出正容,“你都快二十二了,还不考虑一下婚姻大事?凭你这份相貌人才,又是到英国留过学的,配不上总长总理的女儿吗?说起来都是爸爸想得不周到,好端端的把你送去英国念什么书?要是他在世时操心一下你的婚事,那时候还用得着说,名门淑女随你喜欢的挑。现在不同了,为了你自己日后前途,总要挑个家境好点的,能帮你忙的,你也别说姐姐俗气,今非昔比……”
正要继续往下说,年家一个丫环在外头喊了一句,“太太,先生回来了。”
宣代云立即站起来,朝外面应道,“知道了。”
回过头,又赶紧把宣怀风从凳子上拉起来,“你姐夫回来了,不管他说什么,你千万别犯倔脾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金丝线的小锦囊,塞到宣怀风手里,低声说,“你把这些钱收好,就说是你自己工作赚的,不要让你姐夫知道是我给的。早就想给你了,偏你不听话,几次打电话要你回来,你都敷衍我。”
宣怀风不肯收,“姐姐,我不缺钱。”
“少和我废话。”宣代云在他手上掐了一把,硬把东西塞进他西装口袋里,警告地瞥他一眼,匆匆出去迎接丈夫了。
宣怀风拿着锦囊,满心不是滋味。
张妈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说,“小少爷,姑爷等下要进这屋的,先到我屋里坐坐吧。”
宣怀风绝对不想和刻薄的姐夫碰头,立即跟着张妈出了房门,从小花园经过时,恰好听见声音从客厅的窗户直透出来,敲铜锣似的难听男音,正是他姐夫年亮富在大声说话,“亏他有脸回来。走的时候不是一副英雄好汉上梁山的气魄吗?怎么现在又变成狗熊了?”
宣代云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听不清楚。
年亮富嗓门更大了,冷哼着说,“我说个笑,你就当真了?妇人之见!现在局里的职务这么好找?别人打破了头的抢呢。况且,我升副处长的公文还没有正式下来,这种时候最关键,一点差错都不能有,我是诚惶诚恐,唯恐出一丁点事,你倒聪明,还专门给我找事!”
宣代云忍不住说,“你小声点,他会听见的。”
“听见更好!”年亮富毫无顾忌,声音从客厅里放出来,整个年宅都能听见了,“别以为自己真是天生的公子,胎里带来的福气早用光了,有个爹当司令了不起吗?这年头司令多得像米似的,腰杆弄把枪,带两个兵,说是军阀,其实和占山头的强盗差不多。今天这个威风,明天那个威风,那又怎样?一死就树倒猢狲散!”
“年亮富!”宣代云的声音蓦然尖了,“大年三十的,你少拿我去世的爸爸说事。军阀,军阀又怎么了?我爸过去在广州当司令,能够呼风唤雨时可没少给你好处,别忘了你在局里的职位是谁花钱帮你买的。不是我爸给你撒钞票,你年亮富能在北京混到这地步?你当年娶我的时候,怎么跪着求我爸点头来着?要不是我爸……”
话音未落,一记耳光声猛然撞进耳膜。
宣怀风眼角一抽,撒开步往客厅冲。
张妈从后面双手一张,死死拉住他,噙着眼泪拼命劝,“不能去啊!小少爷,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是小姐姑爷的事,你去了闹得更大。现在你们姐弟无依无靠,和姑爷翻了脸,你让小姐到哪去?她可是从没吃过苦的,会馆那种地方也不能住……”
客厅那边,宣代云凄厉的哭声像箭一样射向屋顶,听得人心寒,“你打我?年亮富,大年三十你给我耳光,你这没良心的!你打死我好了!我让你过桥抽板,让你那些上司瞧清楚你这条中山狼!”
宣怀风听得揪心,回头对张妈咬牙说,“张妈,你放手!那畜生打我姐姐,我饶不了他!”
张妈虽然年老,终年操持家务,力气却当真不小,宣怀风居然一时无法挣脱。
她生怕宣怀风真的跑进去找年亮富算账,双手紧紧抱着他后腰,用力往自己的小屋那头拽,一边拽一边劝,“夫妻打打骂骂,常有的事。小姐怎么说也是年太太,有吃有穿,有人伺候。小少爷,张妈求你了,别去给小姐惹事。你不听,我就给你跪下了。”硬把宣怀风拉到了小屋里,按着他坐下。
宣怀风憋了一肚子气,难受得如同被人在肺里扎了几根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