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紫

作者:吱吱

    宋墨昳丽俊朗的面庞还带着几分稚气,窦昭甚至能看清楚他唇上细细的绒毛,眼前的人,远非她记忆中那个身材高大矫健,气度大方雍容,表情沉稳内敛的男子。

    她脑海里浮现出他拿着勺子喝汤的样子。

    先抿一抿嘴,然后一口气喝下。

    再不喜欢,也不抱怨。

    他现在,还只是个少年。

    一个十三岁的少年。

    自己对他,是不是太苛刻了些?

    那就放下心中的芥蒂,像对待一个普通的少年那样的对待他吧?不要让他为了那些他没有做过的事负责。那对他也是一种不公平!

    放下心理包袱的窦昭笑得坦然:“我原谅你了!”但她也不会因此就忘记他是个怎样的人,“那你能不能把陈先生先回来?他年纪大了,经不起太多的颠簸,而且我身边也需要他帮着打点!”

    “需要一个做过三品封疆大吏幕僚的人帮着打点?”她的笑容,平和而宽容,隐隐带着几分温柔,让宋墨的心也跟着温和起来,他喜欢这种说话的氛围,因而笑道:“看来这件事很麻烦,你不如说给我听听,我也很会帮人出主意的!”

    那就不用了吧!

    “我开了间笔墨铺子,”窦昭半真半假地道,“多亏有陈先生相助,陈先生去了京都,我这边都乱了套了。”

    “你想攒嫁妆吗?”宋墨笑道,“我帮你介绍一笔生意怎样?做好了,可以长期合作。而且账期很好。”

    窦昭睁大了眼睛。

    宋墨好像不是那种热心肠的人吧?

    他怎么突然想到给自己介绍生意?

    他们之间没有这个交情吧?

    可显然宋墨不这么想。

    他的笑容更盛了:“顺天府学、国子监,每年都会印很多时文、闱墨,我家正好有个放了籍的家伙在顺天府学里做杂役,到时候让你铺子里的掌柜去找他就行了。”

    她要和他桥归桥。路归路,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而不是和他继续牵扯不清。

    窦昭哭笑不得。直接拒绝了他:“我看还是算了,这件事太麻烦了,我的铺子只卖些现成的笔墨。”

    “既然做了,就要做得最好才行。”宋墨一副教训的口吻,而且不容她辩驳,径直走到了书案前面,道:“我给你写封信。你到时拿着我的信去找他就行了。”然后将那人的姓名、长相都告诉了她。

    窦昭只得道谢,叫了甘露进来帮他磨墨,却被宋墨拒绝了:“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

    那你就自己来好了。

    她可没为陌生人劳心劳力的习惯。

    窦昭坐在一旁喝茶。

    屋子里就响起磨墨声来。

    不轻不重,不急不缓。仿若石磨推碾,悠然自如,丝毫没有滞涩之感。

    这得多大的力气才啊!

    窦昭不由轻“咦”一声,望了过去。

    宋墨轻松地站在书案前,捏着墨锭的手白皙细腻,指节修长,手腕轻轻地转着圈,滴在砚台里的清水渐渐染上了颜色。

    窦昭想到了他走路的样子。

    也是这样带着几分随性,却又那样的自然。

    他到底是像段公义说的那样习过什么特别的武技呢?还是从小培养出来的礼仪呢?

    窦昭越看就越觉得他举止优雅。赏心悦目。

    心里止不住地好奇起来。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会弑父杀弟呢?

    这样一个明珠般的人物,怎么就沦落为辽王的刽子手呢?

    宋墨前世那句“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配做为父母的”的话久久地回荡在她的心尖,渐渐凝成了一根刺。

    “拿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宋墨已经写好了信,他拿着已经封好的信在她面前晃了晃,笑道。“在担心什么呢?”

    “没,没担心什么事。”窦昭忙收敛了心绪,忙拿了信封仔细地端详。

    他写的是馆阁体。

    敦厚凝重,透着股厚实感。

    窦昭把信封拿近了看。

    没错,就是敦厚凝重,给一种踏实的感觉。

    一个人的字和他的品性怎么会相差得这么离谱?

    她望着宋墨,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宋墨对她的异样却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躺到了书房里的醉翁椅上,闭上眼睛,双手自然地放在腹部,吱呀吱呀地摇了起来。

    夏日的午后,四周静谧无声,风吹过树枝的哗啦声和醉翁椅摇动的吱呀声唱和着,显得安静详和,让人昏昏欲睡。

    室内却突然响起宋墨的声音:“我来之前,刚刚安葬了我的表姐。”

    窦昭一个激灵,完全清醒过来。

    “我表姐闺名叫含珠,是我二舅的遗腹女。”他依旧闭着眼睛,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温柔的暖意,“她比我年长三岁,性情最是温柔敦厚,不仅做得一手好针线,而且还习得一身好武艺,家中的姐妹都爱戴她。她常常笑着对我说,天赐,你长大了千万不要仗着自己长得漂亮就欺负女孩子。”

    窦昭不由坐直了身子。

    看见宋墨眼角泛起一滴水光。

    “我大舅母娘家的族侄尹挚武艺高超,为人豪爽,最难得的是并不鲁莽。”他的声音里隐约带着几分哽咽,“他们互相爱慕。我外祖母和大舅母都乐见其成。只是我表姐自幼失怙,由我大舅母养大,我大舅母怕委屈了我表姐,把尹挚丢去了福建,想他能谋个一官半职,到时候也能让我表姐风光大嫁。

    “尹挚走的时候,托我送给我表姐一支并蒂莲花的金钗。”

    窦昭紧紧地揪住了自己的衣襟。

    “大舅被问罪,我母亲只怕表姐没人照拂,想让我娶了表姐。

    “我父亲本不同意的。但看着蒋家好像要满门遭难的样子,拧不过我母亲,勉强答应了。

    “六天前,我三舅和五舅他们被押往铁岭卫。皇上恩旨,允许我外祖母去探望。我们这才知道,尹挚为了保护大舅。两个月前已经被锦衣卫打死了。当天晚上,她就用尹挚送给她的那枚金钗刺喉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