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麦荷门对于我的“醉话”,却一点不觉得憎厌。呷了一口酒,他要求我继续讲下去。(这是他的礼貌,我想。)因此,我对他笑笑,喝了一大口威士忌,挟了一大块油鸡塞入嘴里,边咀嚼,边说:
——荷门,我们不如谈谈别的吧。利舞台那部《才子佳人》看过没有?
——没有看过。听说抗战时期有两个短篇获得广大读者群一致好评。
——你是指姚雪垠的《差半车麦秸》与张天翼的《华威先生》!
——不错,正是这两篇。你觉得这么样?
——《差半车麦秸》写得相当成功;但是《华威先生》有点像速写。
——就你的阅读兴趣来说,五四以来,我们究竟有过多少篇优秀的短篇小说?
——我哪里记得清这么多?还是谈谈女人吧。
麦荷门对女人似乎不大感兴趣,对酒,也十分平常。他对于文学的爱好,大概是超乎一切的。他一定要我回答他的问题。态度坚决,脸上且有不满之色。没有办法,只好作了这样的回答:
——就我记忆所及,沈从文的《生》与《丈夫》、芦焚的《期待》、端木蕻良的《鹭鹭湖的忧郁》与《遥远的风沙》、姚雪垠的《差半车麦秸》外,鲁迅的《祝福》、罗淑的《生人妻》、台静农的《拜堂》、舒群的《没有祖国的孩子》、老向的《村儿辍学记》、陈白尘的《小魏的江山》、沙汀的《凶手》、萧军的《羊》、萧红的《小城三月》、穆时英的《上海的狐步舞》、田涛的《荒》、罗烽的《第七个坑》……都是优秀的作品。此外,蒋牧良与废名也有值得提出来讨论的作品。
麦荷门喝了一口酒,又提出另外一个问题。
——我们处在这样一个大时代,为什么还不能产生像《战争与和平》那样伟大的作品?
我笑了。
他要我说出理由。
——俄国有史以来,也只有一个托尔斯泰。我答。
他还是要求我将具体的理由讲出来。
经不起他一再怂恿,我说了几个理由:(一)作家生活不安定。(二)一般读者的欣赏水平不够高。(三)当局拿不出办法保障作家的权益。(四)奸商盗印的风气不减,使作家们不肯从事艰辛的工作。(五)有远见的出版家太少。(六)客观情势的缺乏鼓励性。(七)没有真正的书评家。(八)稿费与版税太低。
麦荷门呷了一口酒,又提出一个问题:
——柯恩在《西洋文学史》中,说是“戏剧与诗早已联盟”;然则小说与诗有联盟的可能吗?
——文学史上并不缺乏伟大的史诗与故事诗;而含有诗意的小说亦比比皆是。我知道你的意思当然不是指这些。
——依你的看法:明日的小说将是怎样的?
——法国的“反小说派”似乎已走出一条新路来了,不过,那不是唯一的道路。贝克特与纳布哥夫也会给明日的小说家一些影响。总之,时间不会停留的;小说家也不可能永远停在某一个阶段。
荷门又提写实主义的问题,但是我已无意再开口了。我只想多喝几杯酒,然后做一场好梦。
现实仍是残酷的东西,我愿意走入幻想的天地。如果酒可以教我忘掉忧郁,又何妨多喝几杯。理智是个跛行者,迷失于深山的浓雾中,莫知所从。有人借不到春天,竟投入感情的湖沼。
一杯。两杯。
魔鬼窃去了灯笼,当心房忘记上锁时。何处有噤默的冷凝,智者遂梦见明日的笑容。
一杯。两杯。
荷门仍在提出问题。他很年轻。我欲效鸟雀之远飞,一开始,却在酒杯里游泳。
偷灯者在苹果果树上狂笑,心情之愉快,一若在黑暗中对少女说了一句猥亵的话语。
突然想起毕加索的那幅《摇椅上的妇人》。
原子的未来,将于地心建立高楼大厦。伽玛线可能比北极星更有用。战事是最可怕的访客,婴儿们的啼哭是抗议的呼声。
流行文章出现“差不多的现象”,没有人愿意知道思想的瘦与肥。
有人说:“那飞机迟早会掉落。”
然而真正从高空中掉落来的,却是那个有这种忧虑的人。
用颜色笔在思想上画两个翼,走进逝去了的年代,看武松怎样拒绝潘金莲的求爱;看林黛玉怎样埋葬自己的希望;看关羽怎样在华容道放走曹操;看张君瑞的大胆怎样越过粉墙;看包龙图怎样白日断阳间,晚上理阴司。
一杯,两杯。
——你不能再喝了,让我送你回去吧!他说。
——我没有醉。
——一杯,两杯。
地板与挂灯掉换位置,一千只眼睛在墙壁上排成一幅图案。心理病专家说史特拉文斯基的手指疯狂了,却忘记李太自在长安街上骑马而过。太阳是蓝色的。当李太白喝醉时,太阳是蓝色的。当史特拉文斯基喝醉时,月亮失去圆形。
笑声里,眼前出现齐舞的无数金星。理性进入万花筒,立刻见到一块模糊的颜色。这是一件非常可能的事,唐三藏坐在盘丝洞里也会迷惑于蜘蛛的妩媚。凡是得道的人,都能在千年之前听到葛许温的《蓝色狂想曲》。
(我的思想也醉了,我想。为什么不让我再喝一杯?夜香港的街景比明信片上的彩色照更美。但是夜香港是魔鬼活跃的时刻。为什么送我回家?)
站在镜子前,我看到一只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