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

作者:刘以鬯

  阳光很好。阳光照在石板街上,可以让行人用肉眼见到飞扬的灰尘。有摄影师正在捕捉古老的情趣,企图用斜坡上的肮脏去赚取外国人的好奇。皇后道已经是个老妪了,建筑商有意制造奇迹,用豫土与钢条代替H3,以期恢复她的青春。

  走进万宜大厦的Arcade。

  橱窗的引诱极大,顾客们的眼睛遂变成世界语。有人投一枚镍币在体重机里,吐出来的硬卡上边写着:你将获得幸福。

  (谎言!不透明的谎言!这是一个撒谎世界!聪明人要撒谎;愚蠢者也要撒谎。富翁要撒谎;穷人也要撒谎。男人要撒谎;女人也要撒谎。老的要撒谎;小的也要撒谎。)

  站在自动电梯上,让机器代替脚步。德辅道上有太多的行人与车辆。电车是没有二等的。这是一个糊里糊涂的世黔必须用恚忿来阻止逻辑的追求。我已极感疲惫,渴望做一个遁世者而不可得,走进一家灯光幽暗的咖啡店,坐在角隅处,呼吸霉菜味的空气。向侍者要一杯酒,市侩的笑声犹如野猫在半夜摔碎瓷瓶。

  ——几乎一年不见你了,他说。你躲在甚么地方?中马票?还是给女人迷上了?

  ——是的,我答。我不仅中了马票,而且还给美丽的女人迷上了,可惜都是梦中的事。

  他笑了,笑声含有变味的兴奋。他叫莫雨,一个专门抄袭好莱坞手法的国语片导演。

  ——我们常常惦念你的,他说。特别是想打牌的时候。

  ——你们不怕我输了欠帐?

  莫雨敛住弥勒佛型的笑容,换以金刚式的凝视。我的感受忽然结成冰块,无法用智慧镇压怔忡。我以为说错了话,不能没有恐惧。

  ——帮我写一个电影剧本,他说。

  语气多少带些怜悯,犹如礼拜日上午的祝福钟声,来自遥远处,又仿佛十分接近。希望忽然萌了芽。我看到一朵未来的花。

  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工作。

  ——怕什么?香港的编剧哪一个不是半路出家?再说,目前观众们的要求很低,只要是古装片,加上新艺综合体与黄梅调与林黛或尤敏,就一定可以卖座了。剧本并不重要,只是国语片究竟比什么厦语片潮语片之类认真一些。

  ——既然这样,他们为什么还肯付三千元去购买一个剧本?

  ——三千元在一部电影的制作成本里占的百分比,实在微乎其微。最近有一部古装片,片子里有一场戏需要摔碎一些古玩花瓶,单单这些花瓶的支出,已经可以购买三个分幕对白剧本了。

  说到这里,莫雨掏出一只熠耀闪光的金烟盒,打开,递一枝黑色“苏勃雷尼”给我。点上火,加上这么几句:

  ——艺术在香港是最不值钱的东西,电影圈也不例外。不说别的。单讲演员,像洪波、唐若青这样优秀的演员,为了生活,弄得非拍粤语片不可。这种情形,跟你们写文章的倒也十分相似。在香港,真正的文艺工作者常常弄得连生活都成问题,为了谋稻粱,只好违背自己的良知去写武侠小说或者黄色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