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狡狯的笑容作答,走去点上一枝烟。(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怎么可以抽骆驼烟?)她的吸烟的姿势具有一种成熟的美。
嘴唇搽着杏色的唇膏,连吐出来的青烟也是杏味的。我必须压缩自己的感情,坚拒芒刺般的眼波来侵。伞下的想象,雨水再次受到挫折。远方的一株树不过是一个古怪的联想。凡是年轻人,总爱追求两个太阳。怀疑如小偷般潜匿在角隅,不敢动弹。大胆的愿望,恰被惊怯的踌躇所阻。我不像是个有胆量的男人,投小石于心池中,泛起几圈涟漪,一若海鸥点水。那午夜的爱情是合法的,但是好奇的男女皆不注意阳光的角度。想喝一杯酒,酒瓶已空。失望常是冰凉的,舞蹈家在梦境中断了鞋带。她舒口气,眼睛里仍有振奋的神情。(一切都会过去的,我想。)然而这想念并未给我太多的鼓舞。
——不必怕,我已不是你想象中的我了,她说。
——我知道。我知道。
——既然知道,何必迟疑?
(这样的话,哪里像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说的?)我怕。我忽然见到一对虎眼。
拉开门,弃甲而遁。走到街上,犹有余悸。进入凉茶店,打一个电话给麦荷门。
——借三百块钱给我?
——为什么?
——我决定搬家了。
——什么时候要?
——方便的话,一两天内拿给我。
搁断电话,我走进一家酒楼。
【12】
过了一天,《蝴蝶梦》的故事交出了。莫雨说是电影界多了一个生力军,值得高兴。但是没有付钱给我。
——这是人人皆知的故事,一定可以通得过。他对我说。
——但是我不懂运用电影剧本上的术语。我说。
——写一个文学剧本就是了,分场分镜的工作,由我来替你做。
事情这样决定,内心燃起希望之火。
又过了一天,麦荷门约我在“美心”见面,拿了三百块钱给我,千叮万嘱,要我小心用钱,别将这笔钱变成酒液喝下。
谈到他的那个短篇,我说:
——写得不坏,比时下一般“文艺创作”高明多了;只是表现手法仍嫌陈旧,不是进步的。
他瞪大一对询问的眼,显然要我作更详细的解释。我喝了一口酒,继续说下去:
——目前的所谓“文艺小说”根本连五四时代的水准都够不上。有人努力于这一水平的攀登,即使达到了,依旧是落后的。实际上,五四时代的小说与同时代的世界一流作品比较,也是落后的。如果今天的小说家仍以达致五四水准就感到满意的话,我们就永远无法在世界文坛占一席地了。你的这个短篇,结构很严谨,而且还有个惊奇的结尾,如果出现在莫泊桑或者欧·亨利那个时代,当然会被视作优秀作品;但是,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无疑是落后的。
文学是一种创造,企图在传统中追求古老的艺术形式与理想,无论怎样热情,也不会获致显著的成就。现实主义早已落伍,甚至福楼拜也说过这样的话——我们手边有复音的合奏,丰富酶调色板,各种各样的媒介……但是我们缺乏的是:(一)内在的原则;(二)事物的灵魂;(三)情节的思想。福楼拜是现实主义大师,他的话当然不会是危言耸听。事实上,现实主义的单方面发展,绝对无法把握全面的生活发展,因此,连契诃夫也会感慨地说出这样的话了:我们的灵魂空洞得可以当作皮球踢!
我又喝了两口酒,然后加上这几句:
——现实主义应该死去了,现代小说家必须探求人类的内在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