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

作者:刘以鬯

  【13】

  “你不能自暴自弃”,信是这样开头的。“香港虽然文化气息不浓;但是每一个知识分子都有责任保存中国文化的元气及持续。为了生活,谁也不能阻止你撰写荒谬的武侠小说。这里是一块自由的天地,读者有自由挑选他们喜欢阅读的东西,作者也有自由撰写他们愿意写的东西。你的痛苦,我很了解。你当然并不愿意撰写武侠小说的,只是为了生存,不能不做这种违背心愿的工作。

  一个有艺术良知的作者,如果不能继续生存的话,这艺术良知就等于零。不过,目前你的处境虽窘迫,仍有不少空余时间。你应该戒酒;放弃做一个逃避主义者的念头。将琴酒的钱买饭吃;将空余的时间撰写你自己想写的作品。不要害。晤他人的曲解与误会;也不必求取他人的认知。E.M.福斯特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在整个物质宇宙中,艺术工作是占有内在秩序的唯一目标。为了这个缘故,我们才重视艺术工作。但是,没有一个艺术工作者在耕耘的时候想到收获的。诚如你过去对我说过的:乔也斯生前是怎样的清苦;又是怎样的勤奋。他是个半盲人,为了生活,逼得去教书,逼得去做书记工作,可是他从来没有中断过自己愿意做的事情,迨至《优力栖斯》出版,检查员禁止他的作品出版;盗印商盗印他的作品牟利;读者们曲解他的作品;但是他仍不气馁。他依旧继续不断地工作,包括自己愿意做的;以及不愿意做的。他很穷,旅居苏黎世时,他依靠一个社团捐赠的一百镑而幸免于饿死。他死时,几乎一文不名。

  在文学史上,没有一位作家比他的一生更痛苦,更凄惨。当他在世时,他的作品受尽奚落与蔑视;但是今天,所有的严=肃批评家已一致承认他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了。凡此种种,都是你告诉我的。你对于文学的了解当然比我深刻,而且我相信你的潜力是无竭的,如果你有决心,你一定可以写出具有相当彰响力的作品。文学是一种苦役,真正爱好文学的人都是孤独的。你不必要求别人的认知,也不必理会别人的曲解与咒骂。乔也斯死去仅二十一年,他已经成为‘现代文学的巨人’,但是又有谁知遭当时侮辱乔也斯的冬烘们是些什么东西?朋友,你应该有勇气接受现实,同时以绝大的决心去追求理想。”

  署名是麦荷门。

  【14】

  将自己禁锢在房内,哭了一天。

  【15】

  (我必须戒酒,我想。我必须继续保持清醒,写出一部具有独创性的小说——一部与众不同的小说。虽然香港的杂志报章多数是商业性的,但也并不如某些人嘴里所说的那么肮脏。大部分杂志报章的选稿尺度固然着重作品本身的商业价格;但是真正具有艺术价值的作品,还是有地方可以发表的。所以,我必须戒酒。我必须振作起来,写一部与众不同的小说。

  当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我已写过实验小说了。我尝试用横断面的手法写一个山村的革命;我尝试用接近感觉派的手法写一个白俄女人在霞飞路边作求生的挣扎;我尝试用现代人的感受写隋炀帝的荒谬;……但是今天,我竟放弃了这些年来的努力,跟在别人背后,大写其飞剑绝招了。我对不起自己。我对不起自己。我对不起自己。)

  这些年来,计划中想写的小说,共有两个。

  一,用百万字来表现一群小人物在一个大时代里的求生经验,采用心理分析方法,写北伐,写国难,写抗战,写内战,写香港。此书拟分十部,第一部题名《花轿》。当我旅居新加坡的时候,《花轿》已经写好三分之一,后来因为贫病交迫,没有继续写下去。

  二,写一部别开生面的中篇小说,由三个空间合组而成,从三个不同的角度去描绘一颗女人的心。(应该先着手撰写哪一部?将《花轿》继续写下去,则所费时日太久,生活不安定,未必有把握完篇。写一个别开生面的中篇,主要的条件:结构必须十分谨严。心绪不宁,漏洞必多,成功的希望也不大。)

  眼望天花板,有一只蜘蛛正在织网。蜘蛛很丑陋,教人看了不顺眼。它正在分泌粘液,爬上爬下,似乎永远不知疲惫。

  (凡是尝试,多数会失败的,我想。没有失败的尝试,就不会有成功。我应该在这个时候拿出勇气来,作一次大胆的尝试。香港虽然是一个商业味极浓的社会;但也产生了像饶宗颐这样的学者。)

  我一骨碌翻身下床,开始草拟初步大纲。这是一部注重结构的小说,组织不严密,就会白费气力。

  狂热不是营养素,饥饿却无法伸展其长臂。四个钟头过去了,我发现这大纲并不容易拟。现代小说虽然不需要曲折的情节;但是,细节交错需要清醒的头脑;一若织绒线衫的需要灵活的手指。

  有人敲门。

  原来是包租婆。

  ——给你炒好了一碗饭,她说。

  走入客厅发现圆桌上放着一碗炒饭,一碟卤味和一瓶威士忌。

  止不住内心的怔忡,分不清喜悦与悲哀,乜斜着眼珠子,投以不经意的一瞥。昨晚还空着的酒柜,此刻已摆满酒瓶。

  钢铁般的意志终于投入熔炉。抵受不了酒的引诱,我依旧是尘世的俗物。

  一杯酒的代价,魔鬼就将我的灵魂买去。那一排酒等于鱼饵了,饥饿的鱼势必上钩。于是我看到一个可怕的危机。两种不同的饥饿正在作公平的交易。

  一切都是奇妙复杂的,包括人的思想与欲望。当我喝下第一杯酒后,就想喝第二杯。

  思想变成泥团,用肥皂擦,也擦不干净。狂热跳下酒杯,醉了。

  包租婆是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但是她有妩媚的笑容。黑色的洞穴中,灯被劲风吹熄于弱者求救时。于是听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原来是疯子作的交响乐章。

  ——这是上好的威士忌,她说。

  ——是的,是的,我愿意做酒的奴隶。

  没有理想。没有希望。没有雄心。没有悲哀。没有警惕。

  理想在酒杯里游泳。希望在酒杯里游泳。雄心在酒杯里游泳。悲哀在酒杯里游泳。警惕在酒杯里游泳。

  一杯。二杯。三杯。四杯。五杯……

  我不再认识自己,灵魂开始与肉躯交换。包租婆的牙齿洁白似贝壳。包租婆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只有傻瓜才愿意在这个时候谈文学革命,我想。文学不是酒。文学是毒药。书本读得越多的人,越孤独。有人仍在流汗,沙漠里刚长出一枝幼苗,眼看就要给腐朽者拔掉了。只有傻瓜才愿意在这个时候谈艺术良知。许多人的头脑里,装着太多的龌龊念头。)

  男子的刚性被谋杀了,一切皆极混乱,情感更甚,犹如五岁男孩的铅笔画。明日之形象具有太多的蓝色,乐声的线条遂变得十分细小。

  号外声忽然吞噬了乞丐的啜泣。

  包租婆走去将玻璃窗关上,张开嘴,存心展览洁白的牙齿。猫王的声音含有大量传染病菌,纵然是半老的徐娘,也不愿在这个时候扭熄收音机。

  没有一条柏油路可以通达梦境,那只是意象的梯子。当提琴的手指夹住一个叹气时,酒涡尚未苍老。

  有一条黄色的鱼,在她的瞳子里游泳。

  (我必须忘记痛苦的记忆;让痛苦的记忆变成小孩手中的气球,松了手,慢慢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升至一个不可知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