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

作者:刘以鬯

  “嗒”的一声,电话收线。废然回座,点上一枝烟。烟圈含有酒精味,在空间游曳,谲幻多变,不能把握。前面有一对年轻的欧洲人,默默相对,互不交谈。(眼睛是爱情的语言,我想。)整个大会堂弥漫着浓馥的洋葱味,广告牌前一群番书仔突然发出格格的笑声。音乐厅有来自欧洲的舞蹈表演,绅士淑女们在大会堂里冒充艺术欣赏家。我是需要一点热闹空气的,因此又要了一杯白兰地。到处都是青烟,笑声在青烟中捉迷藏。可怕的笑声,并不代表喜悦。感情似雨,在梦魇中变成疯狂的杰作。得不到七六三分之八的快乐,只有酒是美好的。于是,面前出现一对熟悉的眼睛。

  ——很久不见你,张丽丽说。

  张丽丽披着灰鼠的披肩,脸上搽着太浓的脂粉,一块白,一块红,很像舞台上的花旦。

  ——一个人?我问。

  ——不,我是跟我的丈夫一同来的。

  ——你结婚了?

  ——嗯。

  ——你的丈夫在什么地方?

  她伸手一指,不远处站着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有点面善,好像曾经见过似的。

  ——很面熟。

  ——是的,你见过。他就是那个纱厂老板。

  ——曾经雇用歹徒将我打伤的那个纱厂的老板?

  ——正是他。

  ——你跟他结婚?

  ——是的。

  ——为什么?为什么要嫁给他?

  ——他有钱。

  (钱是一切的主宰。我想。钱是魔鬼。它的力量比神还大——尤其是在香港这种社会里)

  丽丽走进音乐厅之后,我又向侍者要了一杯白兰地。

  喝了一杯,又一杯……然后我知道我必须回家了。离开《大会堂》,竟在黑暗中摸索杨露的胸脯。杨露笑声格格,犹如风吹檐铃。猎人有了野心,却在瘴气弥漫的丛林中迷失路途。用金钱购买爱情。用爱情赚取金钱。这纯粹是一项交易;但又不像买卖。我怕与杨露相处;为的是怕我不能控制自己。

  感情尚未瘫痪,玫瑰遭受五指的侵略。那个出卖爱情的人;也有了很复杂的心情。

  朱唇与钻石似的眸子。

  多少男性的傲慢被她的眸子征服过?谁知道那樱桃小嘴竟有鲸吞的食量?

  ——我已爱上你了,她说。

  这是包着糖衣的谎言。我倒愿意用自己的愚骇去解释。我承认生命永远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操纵着。

  在杨露的眼光中,我是贮藏室里的梯子。

  在杨露面前,我是英雄。

  黑暗似肥料,将欲念孕育成熟。现在是冬天,最好用长刀切一片春之温暖。

  用热情交换她的奉献。用嘴唇印着她的嘴唇。把她当作妓女,我是英雄;把她当作爱人,我遂渺小得可怜。

  我是两个动物:一个是我;一个是兽。

  杨露听过史特拉汶斯基的《火鸟》吗?杨露看过米罗的《月下之女人与鸟》吗?杨露读过布鲁东的《小樱桃树对着野兔》吗?

  爱情是没有界限的。

  河水流入大海候鸟总善觅伴以南飞。顽皮的儿童常去山中撷取野花插在餐桌的瓶中。

  爱情是没有界限的。

  一棵树的倔强敌不过流水的悠悠。幽灵在黑暗中被自己恐吓了。神秘的航程,连夜月也照不到心灵的舞蹈。

  爱情是没有界限的。

  二胡可以与提琴合奏;但上帝的安排总是这样的巧妙。福楼拜与乔也斯无法会面,蝴蝶嘲笑蚱蜢不能高飞。

  爱情是没有界限的。

  鸳鸯座就是两性所需要的天地。黑暗变成最可爱的光芒;虽然黑暗并非光芒。

  爱情是没有界限的。

  杨露用舌尖代表千言万语,一切皆极荒诞,又颇合情理。

  ——我们出去吃宵夜?她问。

  杨露是一个可爱的女人,虽然像巴士一样,人人皆可搭乘;但是依旧是可爱的。

  吃宵夜时,我的心,变成不设防城市。杨露用笑与媚态进攻,我在投降之前只会喝酒。

  世界等于一只巨大的万花筒,转过来,转过去,皆有不同的零乱。

  历史的点与线。杨露脸上的1234。月亮只有一种颜色:酒与清水并无分别。

  (杨露像头猫,我想。我是猫的欣赏者。人与猫可以结婚吗?回答必定是:人与狗是不能结婚的。猫很狡狯。狗却比较老实。但是大家都讨厌狗。好在杨露像头猫。而我是猫的欣赏者。)

  思想乱极了,一若岩石罅隙中的野草。

  思想乱极了,一若漏网之鱼。

  思想乱极了,一若繁星。

  我完全不知道我在做些什么。我只知道我手里握着一杯酒。然后,酒杯突然消失。我见到一扇门。

  门。万欲之入口。疯狂的原料。人类生命线的持续。

  电灯扭熄时,黑暗成为一切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