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

作者:刘以鬯

  做一个职业作家,并不如一般人想象得那么舒服。当你心绪恶劣的时候,你仍须强迫自己去写。

  好在这种东西全无思想性,只要将一些性行为不太露骨地描写出来,就可以换取读者的叫好了。

  (香港真是一个怪地方,艺术性越高的作品,越不容易找到发表的地方;相反,那些含有毒素的武侠小说与黄色小说却变成了你争我夺的对象。)

  (香港真是一个怪地方,不付稿费的杂志,像过去的《文艺新潮》,像过去的《热风》,常有优秀作品刊出;但是那些依靠“绿背津贴”的杂志,虽然稿费高达千字四十元,刊出的“东西”常常连文字都不通,遑论作品本身的思想性与艺术性:)

  (香港真是一个怪地方,价值越高的杂志,寿命越短,反之,那些专刊哥哥妹妹之类的消闲杂志,以及那些有彩色封面而内容贫乏到极点的刊物,却能赚大钱。)

  《前卫文学》注定是短命的。如果出了几期就停刊的话,决不会使人感到惊奇。事实上,麦荷门自己也知道这本杂志不会久长,不过,他有他的想法,认定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即使力量薄弱,只要能够将水准真正地提高起来,将来究竟会结成什么样的花果,谁也无法逆料。这个想法并不坏。问题是:由于佳作难求,刊物不能保持一定的水平,钱财与精力等于白费。

  这是值得担忧的。

  我甚至有了放弃撰写通俗小说的念头,集中精力去帮助麦荷门编辑《前卫文学》。

  然而拿不出勇气。

  文学不是米饭。“文穷而后工”是一句不切实际的风凉话。处在今天的现实社会中,愿意做傻瓜的还有;愿意为文学而死的人恐怕不会有了。

  我陷于极大的困扰,不能用情感去辩护理智;更不能用理智去解释情感。

  我又喝了半瓶酒。

  【31】

  气候仍冷,湿度低得很,北风似猫叫,骑楼上的花朵在风中摇曳不已。花瓣有太多的皱纹,犹如雷老太太的脸皮。雷老太太又端了一碗莲子羹给我,那莲子炖得很酥。我已有了几分醉意,仍想出去走走。然后耳边出现了浪潮般的喧哗,二十一个球员在绿茵场上角逐。不知道是南华对巴士抑或光华对愉园?那穿着红衫的一队似乎特别骄傲;然而这骄傲却又那么柔弱无力。(人类是好斗的,我想。人类的基本爱好原是极其残忍的。)这是残酷的场面,观众喜欢观看球员怎样受伤。离开球场,我站在一家唱片公司门口听卓比戚加歌声。世纪末的声音,卓比是个严重的“世纪病”患者。然后打一个电话给杨露,约她到“钻石酒家”去吃晚饭。杨露没有空。

  杨露有太多的舞客。我心里忽然起了一种不可言状的感觉,说是妒忌,倒也有点像悲哀。(我会爱上杨露吗?不会的。)但是我的脑子里常常出现她的微笑。(她不是一个坏女人,我想。虽然她有太多的舞客;可是她绝对不是一个坏女人。)这样想时,更加渴望见到她。(没有空,必定另有约会。我不能允许她另有约会,因为我喜欢她。)我笑了,笑自己的想法太幼稚。(杨露是一个舞女,我能阻止她跟别的舞客约会吗?除非我有勇气跟她结婚,然而结婚不能单靠勇气。)我又笑了,笑自己的想法太幼稚。

  当我喝了酒之后,不论多少,甚至一滴之饮,也会产生一些古古怪怪的念头。于是乘坐的士。在黑暗中寻找杨露的嘴唇。我要她跟我去“钻石”吃饭;她用银铃的笑声拒绝我。我内心燃起怒火,将钞票掷在她身上,愤然离去。沿着海边漫步,怒火给海风吹熄。在铜锣湾遇到一个年轻朋友,一把捉住我,拉我去“丽思”吃牛柳。他说他喜欢吃牛柳。他说他喜欢嗜吃牛柳的朋友。然后他说他写了一本四毫小说,很叫座,给一家电影公司将电影摄制权买去了,不久的将来就可以搬上银幕。”

  ——你知道他们给我多少钱?他问。

  ——不知道。

  ——他们给我五百。

  ——听说电影公司的故事费规定是五百。

  ——不,不,电影公司购买四毫小说的电影摄制权从未超过三百。

  ——这样说起来,你是一个例外了。

  ——我是例外的例外。

  ——什么意思?

  ——公司方面还要我现身说法,在片中担任一个不十分重要的角色。

  ——你会讲国语?

  ——片子里的那个角色并无对白。

  ——噢。

  ——外国电影常有原著者亲自上银幕的镜头,譬如“三部曲”里的毛姆。

  ——如此说来,这也算是一种进步了?

  ——当然!

  他向伙计要了两客牛柳;又向伙计要了两杯白兰地。他不是一个喜欢喝酒的人;但是他知道我喜欢。他在这个时候喝酒,当然是因为太兴奋的缘故。他的兴奋犹如火焰,加上酒,越烧越旺。

  ——老实说,国语电影需要改进的地方还多。你看,人家日本人拍一套《罗生门》,就得让好莱坞的大导演们学习他们的手法了。

  ——是的,战后日本电影和意大利的Limited Production—样,也有惊人的成就。不过,我们的国语片想争取国际市场的话,首先不能从四毫小说中找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