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

作者:刘以鬯

  ——关于这一点,我倒并不像你那样认真。我认为笔名只是一个记号。读者决不会只看笔名而不看文章的。福克纳在写作《喧哗与愤激》之前,也曾写过几部通俗小说,浪费很多精力,企图迎合一般读者的趣味。等到他发现自己的才具并不属于流行作家那一派时,他发表了《喧哗与愤激》。结果赢得批评界的一致叫好,并荣获诺贝尔文学奖金。此外,当年的穆时英,也曾以同一个笔名同时发表两种风格绝然不同的小说:一种是通俗形式的《南北极》;一种是用感觉派手法撰写的《公墓》与《白金的女体塑像》。至于张天翼,早期也曾写过不少鸳鸯蝴蝶派小说。所以,《前卫文学》不应该坚持这一点。事实上,今天的香港文艺工作者几乎十九都曾写过商业化文字。我们应该重视作品本身所具的价值,不必斤斤于小节。

  荷门瞪大眼睛望着我,似乎仍未被我说服。看样子,他不愿意撰写《潘金莲做包租婆》的人在《前卫文学》上发表文艺创作。

  我的看法跟他不同。我认为重要的是作品本身。

  不过,荷门既然有此成见,我也没有必要与他争辩。实际上,我之所以毅然答应为《前卫文学》写一个短篇创作,完全因为受了荷门那般傻劲的感染。他既然反对我用写通俗文字的笔名在《前卫文学》上发表作品,我也乐得趁此作罢。我已决心作一个文学领域上的逃兵,又何必再挤进去。于是我说:

  ——这些年来,为了生活,写过不少通俗文字,即使想认真写些东西,恐怕也会力不从心,与其糟蹋《前卫文学》的篇幅,不如藏拙。

  荷门摇摇头说:

  ——我对你的创作能力有绝大的信心,问题是:我不赞成你用撰写《潘金莲做包租婆》的笔名来发表严肃的文艺创作。

  ——既然这样,就算了吧。

  麦荷门用叹息解释一切。我向伙计要了一杯酒。逢到这种情形,只有酒才是真正的朋友。我们不再交谈,好像有意在沉默中寻找些什么。两杯下肚,麦荷门吩咐伙计埋单,说是要到印刷所去看看,先走了。我立刻感到一种无比的空虚,用眼对四周扫了一圈,茶客虽多,我却十分孤独。

  忽然想起杨露。身上现款不多。走出“兰香阁”,到一家报馆去借支稿费。

  主持人摇摇头,表示没有办法。我很生气,愤然离开那家报馆,去到另一家,借支两百元稿费,雇车去湾仔。

  杨露见到我,说我在生气。我不加否认,杨露就夸耀自己的聪明。其实,她弄错了。她以为我在生她的气。

  我邀她出去喝酒,她一口答应。

  在一家东江菜馆吃盐煽鸡时,杨露仰起脖子,将半杯白兰地饮尽了。她的酒量并不太好,忽然酒兴那么浓,不会没有理由。我为她斟了半杯,她说:

  ——下个月一号起,我不做了。

  ——跳槽?

  ——不是。

  ——对蜡板生涯感到厌倦?

  ——不是。

  ——既然这样,为什么忽然有辍舞的念头?

  ——嫁人!

  ——谁?你的对象是谁?

  ——一个年轻的舞客,你没有见过。

  这“年轻”两字犹如两枝箭,直射我心,又刺又痛。我举起酒杯,一口将酒喝尽,心乱似麻,只是不开口。杨露说我醉了。我摇摇头。杨露用纤细的食指点点我的脸颊,说我的面孔红得像舞台上的关老爷。我知道我很激动;但是杨露竞视作酒的反应,我难免不感到失望,因为杨露对我的感情全不了解。

  ——你家里的负担可不轻?辍舞后,他们的生活费由谁来负担?

  ——我不能为了他们一辈子不出嫁!

  ——他们必须活下去。

  ——这是他们的事。

  听语气,杨露对她的父母颇不满意。几经询问,才知道杨露曾经为了自己的婚事与嗜赌的父亲吵过嘴。

  杨露的固执,犹如一棵松树。就一般情理来说,她的反抗不但是应该的;而且是必须的。不过,对于我,事情的突如其来,一若淋头冷水。我一直以为杨露对我有特殊的好感,现在才证明不是。我与杨露间的感情等于一张薄纸,用蘸着唾沫的手指轻轻一点,就破。

  【34】

  我的感情发炎了,必须从速医治。酒是特效药,我一再倾饮烈性酒。

  杨露的眼睛极媚。午夜的私语仍难遗忘。我将从此失去她了,一若扒手从我口袋偷去钱财。爱情与钱财都是重要的东西,失去钱财固可哀;失去爱情更可悲。

  一杯。两杯。三杯。四杯……

  眼睛变成繁星,在一块小小的空间中跳团体舞。当北风脱去棉袍时,疯狂似花朵茁长。

  有歌声不知来自何处。有人征求纪德的《伪币制造者》。时代不同了。画家必须约束自己,不要用太少的颜色去表现内心世界。只有阳光底下的事物才有那么多庸俗的色彩。杨露也庸俗:她的嘴唇涂得太红。

  ——不能再喝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当然是杨露。但是杨露背弃了我,使我的感情受了伤害。我必须在她面前虐待自己,让她看了难过。)

  我举杯喝酒。

  当她阻止伙计再端酒来时,我将钞票掷在桌面。

  一杯。两杯。三杯。

  ——不能再喝了。

  (语气含有谴责意味,我听得出。但是我必须在她面前虐待自己,让她看了难过。)

  眼泪是先头部队,狂哭随后。牧者迷失路途,抑或那一群小羊?忽然想到七十二。这七十二是蓝色的,因为我喜爱蓝色。

  七十二像风扇一般,旋转不已,用欣赏风景的眼睛去观看,却给风景嘲笑了。

  电车在唱歌。霓虹灯以强烈的光芒强迫路人注意。有苍蝇停在我的鼻尖上;但春夜仍寒。这是需要一点勇气的,一只夏日的动物怎样熬过隆冬。

  梦破了。

  梦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城。梦是猩猩笔底下的素描。梦是神话的儿子。梦是幻想的碎片。梦是虚妄。

  思想有无形态?如果有的话,能不能用文字去表现它的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