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静静的看着她,雨渐渐的停了,云层之上天光明媚,城外田野漠漠,尽是油绿清脆的稻田和如金子般灿烂的油菜花。两人站在城门前的古道上,身侧青黄交揉在一起,如一匹斑驳绚丽的锦缎,李恪的眼睛锋芒闪烁,淡淡说道:“你的确很聪明。”
小舟莞尔回礼:“多谢夸奖。”
“告辞。”
“大公子慢走。”
半暖半凉的风从耳边轻轻的拂过,将柔和的日光隔在树影之外,小舟望着李恪的身影一步步的走进了那座狰狞巍峨的城池,依稀间觉得他的背脊似乎有些疲惫。
关于李恪与他少时的往事情谊,都已随着他的离去而化成了飞灰,从此以后,这世间最后一个记得他少年模样的人,也将那段记忆彻底放逐了。
小舟抱紧怀里的陶罐,指尖冰冷,突然也觉得有些累了。
举步走进城池,将身后那一片韶光春色,抛却在浓浓冷雨之中。
京城仍旧是京城,并不会因为谁的离去而少了一丝半点的热闹。
路过刑人司的时候,已是一地狼藉的鲜血,古时候的百姓们缺少娱乐活动,平日里除了看看杂耍听听戏就没有什么别的精神娱乐了。所以就变态的对这种杀人砍脑袋的血腥事件异常钟情。此时行刑已经结束了,他们却仍旧将道路围了个水泄不通,热热闹闹的在一起讨论八卦。
昔日钟鸣鼎食的富贵豪门一朝殆尽,赤红的鲜血流淌在天逐城的青石板长街上,和尘埃泥土混合在一起,被那些贫贱之人踩在脚下。
小舟经过的时候,刑人司正在收敛尸体,囚衣散发,手指青白,脚镣叮叮当当的作响。一颗颗沾满尘土的头颅装在一辆车上,尸体则分开放置,残忍肃杀中,还带着几丝令人敬畏的萧条败落。
权利的角逐,历来是场至死方休的战役,胜者坐拥万里江山,败者零落成草寇猪狗,冰冷的屠刀悬于头顶,即便是三岁幼童的头颅也一样斩下,从没有丝毫犹豫。
小舟已不愿去看那狼藉污浊的尸首中是否有一具年轻瑰丽的身体,自古以来树倒猢狲散,权利的巅峰上永远有人倒下有人崛起,倒下的虽然未必能再次站起,然而崛起的人也未必能永远风光,享受过那么多世人无法企及的富贵荣华,终究要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她抱着陶罐转身而去,步伐沉重,但背脊却仍旧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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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宅子的门,就已经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明里暗里到处都是冷漠森然的刀锋,宛若寒夜里洒下冷雨,透着无所不在的寒气。
正厅里的少陵公主一身华服,仍旧是那副天家的华贵之气,只是小舟注意到,只有在看到萧铁的时候,她才会有一时间的放松和温和,嘴角轻笑着,如同一个普通的少女。
萧铁却明显没有注意到这些,见小舟走进来,忙几步上前去,当着公主的面在她耳畔耳语道:“公主带来一个人,看起来身份不低。”
少陵公主却并没有怪罪萧铁的无礼,反而很温和的对小舟说道:“有人在偏厅等你,你先过去吧。”
看到少陵公主的时候,小舟已经知道是谁来了,所以推开偏厅房门时,她也并不如何惊讶。眼前的男子穿着玄黑华服,上面以暗线绣着常人不易觉察的金九龙纹,王冠巍峨,剑眉若飞,轮廓鲜明。他闻声淡淡回首,目光穿透珠帘,迎上小舟的目光。
小舟站在门口,静静的看着他,一时间思绪有些恍惚,好似又看到了那个一身青衣的男子,站在梵香萦绕在古室里,目光柔和的看着她,轻笑着说:“真是个傻孩子。”
“给皇上请安了。”
小舟盈盈拜倒,没有自持骄傲的倔强,也没有郁郁不平的怨愤,宋小舟从来就是一个识时务的人,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标榜什么人权,大唱什么“只跪苍天和父母”的屁话。
她跪在那,对这位如今大华土地上最后权势的人行礼,眼神中看不出任何一丝憎恨,同时,也没有多少的敬畏在里面。
她这种态度,反而让夏诸婴觉得有些不舒服,他默默地退后一步,说道:“我是夏诸婴。”
是的,他是夏诸婴,不是方子晏。
小舟当然听得出他的潜台词,可是她却只是抬起头来,满脸笑容的说:“皇上是我大华君主,英明神武,万寿无疆。”
夏诸婴闻言紧紧的皱起眉来,他目光深深的看着她,略略有一丝烦躁的说:“你起来。”
“多谢皇上。”
小舟夸张的拜倒在地,然后站起身来,远远的退开,垂首站在门口,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安静的一言不发。
夏诸婴站在桌子旁,手旁边是烧着檀香的熏炉,此时并没有点燃,冷冰冰的摆在一旁。他默默的看着低着头做出一副恭敬状的小舟,只觉得胸口的郁结之气一丝丝的升腾而起。有些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好似顽石一般的压在心头,却怎么也宣泄不出。
他为何要来这,又想跟她说什么?感谢她当日施与援手?还是惩处她这些年的屡次造次?
可是无论是哪一次,宋小舟都是鲜活的,打架、怒骂、戏弄、拼杀,乃至携手对敌,她都是真实的,远不像是现在,毕恭毕敬的垂首站在一旁。然而夏诸婴知道,她纵然表面上恭敬,其实心里并非有几分尊重。甚至从她那低着头的姿势中,他都能感觉的到她淡漠的嘲笑。
冷漠?疏离?不屑?嘲讽?
这些又算得了什么,他如今已是皇帝,不喜欢的大不了直接杀了。他要的向来只是别人的惧怕和服从,又何必去管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
可是为什么?他现在却是这样该死的愤怒?
他眉梢一挑,强压下心头的怒火,转眼间已换了一副面容,淡淡说道:“你要离京了吗?”
“回皇上的话,是的,草民在大司局的案子已经了结了,马上就要回家乡去了。”
看了一眼她身上还泛着潮气的衣服:“你干什么去了?”
“去送一位朋友。”
夏诸婴微微眯起眼睛,颇感兴趣的哦了一声:“什么朋友?”
小舟也抬起头来,脸上笑容不减:“一位很重要的朋友。”
“很重要?”
小舟点头道:“是的。”
夏诸婴眼眸凝成一点星子,好似发现猎物的狼,声音清冷若碎冰,淡淡道:“那我是你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