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下了一场雨,时间不长,雨势却大,将几日来的燥热一扫而空。太阳从铁灰色的大山下爬起,驱散了浓密的像奶子一样晨雾,南帝城的守城士兵在冷风中醒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只寒鸦自远处飞来,脚爪上抓着一块腐肉,斜斜的掠过城头,向远方满目疮痍的战场飞去。
“有什么异动吗?”
小队长的战刀束在腰间,端着两只大碗,走过来靠坐在士兵的腿上,递给他一只碗,调侃着笑道:“那些黑蛮子没过来?”
“比你家的娘们还老实。”
士兵接过碗,见碗里装着两块饼子,几片青菜,连一丝油星都没有,皱眉说道:“又是菜叶子,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小队长道:“你就别抱怨了,尚野的那帮人连这个都没得吃。”
士兵唉声叹气的骂道:“该死的黑蛮子,也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估计快了。”
“也没法说,每年这个时候早就退了,真不知道今年这帮家伙抽了什么风。”
正说着,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小队长端着碗站起来,嘴里还咬着一块饼子,只见远处尘土飞扬,隔得老远仍能听到鞭子抽在马上的声音。
“不对劲,怎么跑的这么快?”
士兵漫不经心的说道:“八成是饿着了。”
“警戒!警戒!有敌袭!”
几匹战马突然自烟尘中奔出,为首的斥候声嘶力竭的高声呼喊,守城的士兵尚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见铺天盖地的箭雨呼啸而来,嗡的一声便将五名斥候连人带马的扎在地上。
“啊!”
士兵嘴里的饼子掉在地上,还没喊出声,一排劲弩便扑面而来,几道血箭冲天而出,带着紫黑血珠的箭头透体而过。小队长惨叫一声,左腿中箭,他摸出腰囊里的匕首,一刀斩断箭矢,拖着伤腿爬到城墙的一角,敲响鸣钟,惊恐的喊道:“警戒!敌袭!有敌袭!”
金器发出尖锐声响传遍了整座南帝城,吵醒了尚在熟睡中的人们。
九月初九,因为南疆人的再次倒戈而导致黑蛮人粮草的严重不足,跨海而来的异族终于对南帝城发起了全面的进攻,妄图占领这座富饶的西南粮仓。如此,龟缩许久的南宛军不得不加入了这场本就该属于他们的战争,并且在一开始就陷入了被动挨打的苦战之中。南帝城都统府里,军事幕僚们被突如其来的敌袭搞得焦头烂额,罗睿红着眼睛对斥候吼道:“苏秀行呢?他不是在南岭吗?怎么黑蛮人都打到老子眼皮底下了老子还没接到一点风声?”
斥候与幕僚们集体哑口无言,因为这个问题也是他们内心中反复煎熬的一个疑问。苏秀行怎么了?尚野军被打残了吗?怎么黑蛮人竟会突破尚野军的防线直接杀到这里来?抑或是……
无人能够回答,或者说,是无人愿意正面回答。
军队是一个微妙无比的地方,每一言每一行都可以被瞬间分解出无数的含义,而此时此刻,苏秀行的所作所为,已经将他的意思精确无比的表达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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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帝城五十里外有一座小村子,名叫甜水村,可是实际上这里的水非但不甜,甚至根本就没有一眼水井。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龟裂的大地与破败的土坯房子,荒凉贫穷的连黑蛮人都不屑掳劫,所以这里也成了南帝城外唯一一处幸免于难的地方。
苏秀行盘膝坐在一处十多米高的土坡上,坡上零散的长了几棵树,坡顶却是光秃秃的。他穿着寻常的苍青色便装,微闭着眼睛,背脊挺的笔直,锋利的宝剑插在身边,阳光照在上面,有刺眼的光反射过来,远远看去,便是一道银白色的光束。
刘昔来了很久了,一直定定的看着上面的苏秀行,却不敢走上去。
旷野上的风很大,吹在他的身上有些凉意,他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又或者说,他甚至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天色渐暗,一骑斥候远远奔来,马蹄掀起昏黄的尘土,像是一条翻滚着的海浪。
“大帅!”
斥候翻身跳下马背,声音很大,在野地上穿的老远:“南帝城打起来了,黑蛮子这次下了狠手,连后备军都从南岭大山里撤出来上了前线。”
苏秀行说道:“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那人走了,苏秀行又坐了一会便从坡上下来,刘昔见了几步走过去,低声道:“苏帅。”
苏秀行点了点头,说道:“说吧。”
刘昔抿了抿嘴角,道:“再这样打下去,南帝城会有危险的。”
苏秀行默默的摇了摇头:“孟江河经营南帝城这么多年,不会连这几天都守不住。”
“可是那些官兵……”
“战争中有所死伤在所难免,他们的牺牲不会没有价值。”
刘昔皱着眉,似乎极为挣扎,他知道以他的身份不该说出这样的话,可是他就是忍不住,他抬起头来,看着这个被整个大华军人奉为神灵的男人,沉声说道:“可是苏帅您本有办法阻止这样惨烈的伤亡。”
“是,我有办法,孟江河他也有。”苏秀行安静的看着他,静静的说道:“如果他早日出兵,战争不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这话说得简单,含气却是极深的。是的,一切不过是南宛军省自作自受,他们妄想借助他人之力坐享其成,妄图借此机会从天逐王域那里谋夺更多的好处,妄图大发战争横财而至那些死在战争铁蹄之下的平民百姓于不顾,那么此时此刻,他们就必须独自承担这场战争所能带来的反噬和恶果。
刘昔低着头,沉默着,许久许久,方才低声说道:“苏帅是英雄,英雄都该是仁慈的。”
苏秀行停住了脚步,微微侧过头来,静静的看着他,嘴角一牵,淡淡的笑起来。
“所谓英雄不过是一些杀人技巧更高明些的战争屠夫,沙场之上,怎容得下仁慈?”
一阵风从东南方吹来,蓦然带起一层昏黄的尘土,刘昔被风沙迷了眼睛,再睁开眼时苏秀行已然走远,背影隐没在风沙之中,像是一棵冰冷的沙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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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黑蛮人终于暂时退了下去,寒鸦拍着翅膀盘旋在半空,医疗队抬着担架游走于战场上,寻找还有战斗力的轻伤士兵回营医治。至于那些已然完全丧失了行动力的,则不予理会,哪怕他们还在喘息着,甚至悲切的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