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T城的地铁站出口,提著行李的中年男人和少女在拥挤的人潮里丝毫不起眼,一如他们从火车上下来的时候。
“老爸,这个也太重了吧!”
“重吗?那我来拿。”
“不是这个意思!!为什麽我们不坐车?行李拿到车上不是很方便吗?”
“这点东西,我拎得动。不远的,我来出差的时候走过几次了,公车不会直接开到咱们公寓门口,还是一样要靠脚走。”
“计程车呢?”
“真的不远,咱们没必要浪费那个起步价,再说现在这麽热,这里计程车都不肯开空调的,里面闷得很。不如走走凉快。”
少女有些抓狂了:“老爸!!”
做父亲的忙安慰道:“别担心,不要说这麽点行李,就算再多一倍,我拿也没问题。你别拎了,都给我。你就当陪爸爸散步过去,啊?”
男人把两个大塑胶袋的拎带绑在一起,一前一後往肩膀上搭好,挑担一般,双手还各提一包,模样很是滑稽。少女撅起嘴,抢过男人手上的一个印著“XX公司十周年庆”字样的灰暗行李袋:“算了吧,你就爱撑。”
男人看她走在自己前面,长长的马尾巴有生气地甩来甩去,很是欣慰,女儿看起来瘦小,力气居然还很大。
作为目的地的公寓终於出现在眼前,男人擦了把汗,笑道:“你看,这不是到了吗。”
少女嘟哝著:“什麽叫‘这不是’,我们都走半天了。”
男人笑著安慰她:“计程车起步价要十二块。已经省下来了,留著买蛋糕给你吃好不好?”
少女年纪尚小,这麽一听,立刻欢呼起来:“好!”
挥汗如雨爬上五楼,男人掏出钥匙打开门的时候,两人都舒了口气。
这T城总公司安排的宿舍,专门留给外地分公司前来出差或者进修的员工暂住用的,虽然房子旧,装修简陋,但位置好,出入交通都非常方便,朝向什麽的也没问题。最重要的是不用房租。
“小珂,你先烧个水。喏,水壶我有带来,拿去,插座在那边,看到没?然後洗个杯子喝点水,就可以休息了。行李不用管,我来整理。”
“好。”曲珂跑去厨房装了水,电热壶插上去,在轻微的嗡嗡声中工作起来。
曲同秋早早变成离异男人,只有这麽一个女儿。幸而曲珂很争气,14岁就考上T大,还是以市内第一名的成绩。当爹的对此又是高兴又是担忧。女儿虽然表现得很懂事,比一般同龄人要成熟得多,但终究才十四岁,丢到远在异乡的大学里,很难不担心。若不是女儿一直以T大为目标,他倒是更希望她能在家乡省内挑个大学来念。
离婚以後,曲同秋的生活就以女儿为中心,她是太阳,老爸是地球。既然女儿要来T城呆个几年甚至更久,他当然也要跟来。恰好公司有让管理层员工来T城总公司培训的机会,想要什麽开拓视野,创新思路。他就想方设法努力争取来了。
曲同秋大略把房间打扫一下,和女儿坐下来吃了带来的干粮和水,又继续奋力整理东西,小女孩也没有叫累,吃饱了就拿块抹布把屋子上下都擦了个遍。
“先填饱肚子,晚上我们再好好吃一顿,”曲同秋摸摸曲珂的头,“乖女儿,委屈你啦。”
把一室一厅的公寓收拾得差不多了,虽然太阳还在天上,但时候已不早,外面火辣辣的灼热感下去了许多。
曲同秋琢磨著晚上要出去买张小床,布料和夹子铁丝他全带来了,在卧室里拉上一道厚帘子,就有空间给曲珂睡了。还要过几天T大才开学报到,这段时间和日後的周末,自然是父女俩一起过。
“小珂,你去洗个澡,歇一歇,等下咱们出去吃好的。还要拜访你任叔。”
曲珂欢呼著找出新洋装去了浴室。
曲同秋坐了一会儿,拿起客厅电话的听筒。逐个按下号码的时候脸上不禁就带了微笑,又有些紧张。
他所有的亲戚都在家乡,外地的朋友也不多,但在T城恰好有一个最好的朋友。
当然所谓“最好的朋友”,是对他而言,对方可不是这麽想。
但任宁远又确实对他很好。帮了他许多忙。
学生时代的事情就不提了。他後来的女朋友也是任宁远介绍的。
他结婚的时候,刚从大学辍学,双方父母都不甚赞成,经济上也难以承担。任宁远甚至帮他订了酒店,安排整个婚宴,借他所有的费用,还包了不小一笔礼金来缓燃眉之急。把他感激得不知该怎麽才好。
只是平时的来往又有些不咸不淡,他不属於任宁远的朋友圈。两人连日常通讯都不多,他会经常写邮件,逢年过节寄贺卡,寄家乡的特产吃食,而任宁远一般不予回复,顶多“收到”二字,懒得搭理。
只有在他遇到麻烦的时候,任宁远会出现,迅速又干净地解决,而後消失,两人继续平淡如水的来往。
曲同秋等了一会儿,线路里响了好几声那边才接通,任宁远对於陌生的来电号码一向都非常懒散。
“喂?哪位?”
“是我。”
男人“哦”了一声:“怎麽不用手机?”
“嘿,我还没买这边的电话卡,用手机是长途加漫游……”
男人一如既往地不欣赏他斤斤计较的寒酸,打断他:“你不在C市?那在哪里?”
曲同秋笑道:“我在T城。”
对方过了几秒锺才质问:“你怎麽来了?”
曲同秋其实来过好几次,不过都是匆匆来,匆匆办事,再匆匆回去,活动范围就只有宿舍,公司,客户公司,累得比狗还惨,起得比鸡还早,外加马不停蹄。
何况任宁远似乎也很忙。他都不知道任宁远在哪个公司,做什麽工作,现况如何。也就不存在仓促打招呼的必要。
现在是要住上两年,或者争取更久。想到隔了多年又要再见到任宁远,和长期只用电话联络的朋友重新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便有了新奇和兴奋的感觉,
“给你个惊喜啊。”
但那男人惊是惊了,喜是半分都没有。电话那头的声音淡淡的:“来出差?”
曲同秋在他面前点头哈腰惯了,立刻有些心虚:“不,是培训,要两年。”
任宁远颇有责备的意思:“怎麽连提都没事先跟我提一声?”
曲同秋忙陪笑:“其实是我女儿考上T大,来读书的。我也顺便调来这边的总公司。想这也不是什麽大事,来了再约你出来吃个饭,跟你说一声,也一样。”
电话里没有再传来声音,可以想象得出来电话那头的任宁远重重皱著眉毛的样子。
“你晚上带小珂出来,一起吃个饭吧。我该给你们接风的。”
曲同秋忙应了一连串的“是”。
任宁远生性沈稳,嘴里自然不说什麽,分明是很不欢迎。这和想象的差距甚远,曲同秋有些忐忑了。
晚上曲同秋本来都定好了自己请客,去以前陪客户去过的中等餐厅,结果最後还是去了任宁远订的酒楼。
曲同秋虽然很重视这个朋友,但其实是有些畏惧,或者说敬畏任宁远的。这种敬畏已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任宁远说什麽他都“是”,要麽就是“好”,“对”,“行”,加上不停陪笑,自发降了两等,连点菜买单都不敢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