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

作者:凤歌



    忽听梁天德求见,他一跳而起,叫道:“快快请进。”月婵寻思:“这千岁素来皮里阳秋,懒散的紧,除了那个黑衣姑娘,很少见他这么着急。”

    梁天德一进门,文靖将他一把拉进卧房,关上大门,“你这么火烧火燎干什么?”梁天德黑着脸道。

    “爹爹,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文靖道:“这实在危险得很。”

    梁天德正要发怒,但看他泫然欲泣的模样,不禁口气一软,道:“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重在仁义二字,如今合州万千黎民悬于一线,若是城破,只怕无人幸免,与此相比,为父这点危险又算得了什么?”他说到这里,双眉一扬:“想当年……”说到这里,忽地想起当年因自己一时意气,累及满门,妻子纷纷遇害,如非朋友玄音道人,幼子文靖也是不保,亡妻音容流连脑海,不由胸中酸楚,呆在当场。再看文靖,只见他泪流满面,更是心头剧痛,伸手拭去他泪水道:“痴儿,男儿流血不流泪啊!”

    文靖胡乱擦了脸,忍住泪道:“爹爹,上次偷偷逃走,是孩儿不对,我以后再也不惹爹爹生气,爹爹就不要去了吧。”说到这里,眼里又湿了。

    梁天德摇摇头,向他道:“都是大人了,不要撒这些娇,我也猜到上次是你自己逃得,所以当时也不是十分担心,你秉性柔弱,担不得这种大事,实在是为难你了。”他心想这一去生死难料,口气不禁十二分的慈和,让文靖更加想哭。

    “你假冒这个淮安王的身份,十分危险,若是露出破绽,乃是杀头的勾当,若我这次失败,一去不回,合州多半也是难保,你……你就换了衣衫,快快离去吧!”梁天德叹了口气:“我让你进这个是非场,也不知道是对是错了,我这把老骨头撒在这巴山蜀水之间,也还罢了,你年纪尚轻,日子还长……”他将手中一个包袱交到文靖手上,啸傲沙场的豪气荡然无存,眼中切切,俨然是慈父的神情。

    文靖知道父亲心意已决,自己无法改变,接过包袱,呆呆站在哪里,只想大哭一场。“爹爹,你一定要回来。”他最后终于吐出一句话。

    梁天德深深望了他一眼,放声长笑,推开大门,踏了出去.

    猎猎秋风,掠过城头,天上星月,暗沉沉失了光芒,文靖任凭衣襟在风中飞扬,凝望远处的蒙古大营,那里点点火光,似乎代替了天上的群星。

    忽而,远处一点星火渐渐变得亮了,越来越亮,越来越大,好像一轮炽热的太阳,从北方的天空升了起来。“得手了。”城头诸将齐声欢呼。文靖却知火起后,才是最危险的时候,一颗心怦怦直跳,似乎要破胸而出。

    白朴看他紧张神情,知他心意,不禁叹了口气。

    火势渐大,蒙古营帐中,人喊马嘶,极是混乱,忽见蒙古营门破开,匆匆二十余骑,向城头飞驰而来。一队蒙古骑兵衔尾紧追。“一百多人,竟然折了大半?”白朴脱口叫道。

    文靖瞪大眼睛,寻找父亲身影,忽见其中一人,反身开弓,数名蒙古骑兵落于马下,不禁一声欢呼。

    追赶的蒙古骑兵越来越多,箭如飞蝗,转眼间,二十余骑又少了一半,文靖不管他人,心神只系在父亲身上,见他落在后面,一发数箭,箭无虚发,为众人断后,不由得急死,恨不能将自己这两条脚也接在那马匹身上,至于是否跑得快些,他倒是没有想过。

    这些人一前一后,逼近合州城墙,文靖叫道:“打开城门。”

    众将一愣,李汉生道:“不成,他们后面鞑子赶得太紧,若是开门,鞑子必然乘势冲进。”文靖不禁哑口。

    只听蒙古军中炮声响起,蒙古大军从营帐涌出,满山遍野向城头涌来。宋军举起弓弩,射也不是,不射也不是,射怕中了自己人,不射鞑子马上就要冲近,一时没有主意。

    “放下绳索,”白朴大喝,这一下提醒了众人,十多条绳索从城头飞落,梁天德等人正好赶到,刘劲草等人从马上跃起,抓住绳索,几个起落,便到了城头,严刚也随后抓住绳索,梁天德以弓箭断后,落在后面,射倒数名鞑子,方才抓住一条绳索。

    蒙古人的箭也到了,箭如密雨,直奔墙头,严刚与三名川中好汉各自挨了一箭,落了下来,严刚伤了手臂,艰难爬起,却见一名同伴腰间中箭,难以站起,他正要伸手去扶,数十名蒙古人一起赶到,乱刃齐下,血肉横飞。

    梁天德精通接箭避箭之术,挽着绳索荡来荡去,避开飞矢,荡了数下,离城头仅有十丈,文靖心急,也不顾什么身份,伸手帮助兵士拉拽,眼看梁天德就要到达,忽听异响大作,一箭飞来,这箭分外劲急,迥异寻常箭矢,梁天德身在半空,哪里避得开,闷哼一声,被生生钉在墙头。

    文靖倒吸了一口冷气,拼命拉绳,第二箭又到了,梁天德只觉背心剧痛,双手一滑,仰天倒了下去,朦胧中看到文靖错愕万分的眼神,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但耳边只是山崩海啸似的人喊马嘶,嗓子里发出的声息散在其中,就像大海里的一个水泡,瞬间就消失在浪涛深处,雄壮的身躯轰然堕地,四周锋利的刀枪,猬集过来。

    文靖看了看绳索的尽头,怔忡一下,又抬眼向远处看去,只见一将蓝衣乌马,拈弓搭箭,正向城头射来。刹那间,他胸口郁闷,两眼发黑,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龙涎香浓郁的气息弥漫在锦罗铺陈的卧房。文靖从混沌中惊醒,心头隐隐作痛,好像被剖成了两半,他呆呆看着帐顶娇艳欲滴得牡丹图,繁华如故,物是人非,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悄然落下,点点滴滴,沾湿了光滑细腻的玉枕。

    “千岁究竟是什么毛病……”门外隐隐传来王立与郎中的说话声,渐渐去得远了。一缕曙光透过雕花的檀木窗,落在镂空的青石地板上,月婵在上面发出细碎的脚步声,走到了床边,站了一会儿,又带着细碎的声息,悄然远去。

    文靖从床上坐起来,自床下取出梁天德给他的青布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有套青布衣衫,还有百十两银子。他紧紧握住衣衫的一角,脑子里又出现了父亲的影子,泪水又忍不住流了下来。掀开雕花窗,他跃了出去。

    “走了么?”一个声音在身旁响起,文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嗯!”他缓缓道:“爹爹死了,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白朴拂开纷繁的竹叶,道:“还有一个人,你也不管了么?”

    文靖浑身一颤,冷声道:“白先生果然精明,在爹爹之外,还留了个后着,想用她来束缚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