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

作者:凤歌

    千里船在一片石滩前靠住,众人上岸。前面是一个幽旷山谷,四周高峰环抱,峰顶接云,无以借足,唯有谷底尚可行走。谷底皆为页岩,乱石苍松,参差不齐,石块大者仿佛小山,小者不下万钧。松石之间,散立着无数石人像,高及数人,刻画入微,除了体形庞大,其喜怒哀乐,一颦一笑,皆与常人无异:或坐或立,或蹲或奔,或蹙眉苦思,或仰天大笑,或弹铗而歌,或援笔鼓瑟,当真千姿百态,各具风姿,一眼望去,杳无穷尽。

    梁萧虽已见怪不怪,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惊道:“这又是什么?”花清渊肃然道:“这是八百圣贤像,雕刻了从古至今,史籍所载的八百位先圣贤哲、名将奇人……”他手指一个峨冠博带、容貌奇古,有俯瞰天下之势的石像道,“那是轩辕黄帝。”又指着一名额高脸阔,两眼深陷,手挥一柄药锄的老人道,“那便是神农炎帝。”又指着一个眉长耳大,长须过腹,骑着一头青牛的老人道,“这是写下五千字道德真言的老子李耳。”转手再指着一名抱手作揖的儒服老者道,“那便是文圣孔丘了。”

    梁萧一边听,一边看,忽觉那些石像并非凝立不动,竟似在缓缓移动,虽然不易察觉,却如天上星宿,无时无刻不在运转,说话的工夫,黄帝石像已被一座石山遮住。梁萧顿时惊呼起来。花慕容笑道:“瞧出来了么?猜出缘故,算你本事。”梁萧一咬嘴唇,沉思片刻,忽地拍手笑道:“我知道了。”花慕容笑道:“哦,说来听听。”梁萧指着身后三个巨轮,道:“道理就和千里船一样呢!水力推动巨轮,巨轮带动铜臂,然后铜臂不知用什么法子,推动了石像!”花慕容眉宇间透出讶色,莞尔道:“好啊,看不出你还有几分聪明,这一遭瞎猫儿逮住了死耗子。”晓霜接口笑道:“萧哥哥本来就是极聪明的!”说罢双颊微微一红。

    梁萧最喜人夸他,向晓霜微微一笑,又问道:“就不知铜臂究竟怎么推动石像的?”花清渊望一望天色,道:“这个可不容易明白,日后再说,我们还是先入宫为好!”他向梁萧道,“千万跟着我的步子走。”梁萧奇道:“为什么?”花慕容道:“不要刨根问底,说了你也不明白。”说着,一手拉他,一手拉着晓霜,跟在花清渊身后。只见花清渊忽而直走,忽而斜行,在石像与松石间穿梭来去。

    约摸行了百十步,梁萧忽生异想:“我为啥非得跟着他?不告诉我缘故。哼,我偏要看看有什么古怪。”他觑花慕容不小心,突地挣脱她手,一步向左迈出。花慕容一把没拉住,顿时变了脸色,失声惊叫。梁萧生怕被人追赶,当即驰足狂奔,奔了百十步,正欲回头,忽地足下陡空,低头一看,竟是万丈深渊,不由大吃一惊,想要收足,但转念之间,身子又似腾空而起,耳边风声呼啸,眼前白云翻飞,往下一看,只见群山巍巍,江河横流,自己正如流星一般,飞也似的从天落下,空中罡风袭体,彻骨生寒;寒意方生,突又立在风雪之中,四野茫茫,只有雪舞风吟。

    梁萧血冷如冰,发足狂奔,抗拒寒意,奔出不知多远,地皮忽地震动,发出巨雷也似的闷响,刹那间,大地迸出一道裂缝,数百丈的火舌狂喷而出,炽烈无比。梁萧汗出如雨,心胆欲裂,想要说话,但口舌焦枯,叫不出半点声音。这一冷一热,让他几欲癫狂,忽见远处人影晃动,急忙奔上,却见一对男女,在火中笑语晏晏,并肩而行。梁萧认得清楚,又惊又喜,失声叫道:“爹,妈!”文靖、玉翎却不理他,只顾谈笑。梁萧又哭又叫,狂追不舍,却始终无法接近。

    追了一阵,那二人突地停住。梁萧大喜,一把拽住文靖衣服,放声大哭,哭了两声,抬头一看,迷蒙中,只见拽住之人黑袍如漆,面若白纸,不是萧千绝是谁?如此乍喜乍惊,梁萧心力交瘁,蓦地大叫一声,两眼发黑,便要昏厥,忽觉背后一紧,有人将他向后拖出,眼前幻象尽消,唯有松石人像,无声矗立。

    梁萧好似与人斗过千百招,扑地坐倒,气喘如牛。回头看去,只见花晓霜面带关切,看着自己,四周再无一人,不由奇道:“只有你么?”花晓霜还未说话,忽见左方的司马迁像缓缓西移,班固像则往南移。心中一惊,拉着梁萧道:“快走,快走。”梁萧方自奇怪,耳边突地传来金戈铁马之声,眼前一迷,顿看到尸山血海中,巍峨宫阙纷纷崩塌,顷刻间化作焦土,此时左臂又是一紧,幻象消失。花晓霜惊魂未定道:“好险,我也几乎陷进去了。”她拉着梁萧忽东忽西,行了十来步,坐到一座小山下道:“此地乃是‘太史境’的阵眼,可呆小半个时辰。”梁萧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花晓霜看他一眼,幽幽地道:“咱们被困在‘两仪幻尘阵’里啦!”梁萧望了望四周阵势,忽然想起父亲讲过的故事来,恍然道:“难道这些石像是八阵图那样的阵法?”花晓霜点头道:“不仅这些石像,这里一草一木,都种得很有学问。你方才是不是感到忽冷忽热,那是因为陷在了以邹衍为枢纽的‘阴阳境’里了。”

    梁萧挠头道:“但晓霜你怎么也进来了?”花晓霜道:“我见你陷进去了,想拉你回去,谁知一不小心,也跟着陷进来了,幸好我以前看过书,知道若干变化。”她捡了一颗尖石子,在地上划出不少奇特符号,写了又抹。梁萧看得奇怪,道:“晓霜,你在干什么?”花晓霜道:“我在推演阵法。”梁萧奇道:“你还懂这些?”花晓霜嫣然一笑,道:“我平日呆在家里,除了看书,没别的事儿,这阵法啊,都离不开书上的学问。”

    梁萧一想,又问道:“晓霜啊,为何我看到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花晓霜细眉微颦道:“我也是听奶奶说的,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听说这‘两仪幻尘阵’名为幻尘,实能够以人心变化,幻化红尘万象,若在阵里陷深了,心里想的,便能在阵里看见。心思越浮躁的人,越容易生出幻象,经历晦明、惊伤、休戚、苦乐、悲喜诸般滋味,以致疯狂。到底为何,我也说不明白,但听奶奶说,阵里玄机由人心引发,若有人一念不起,即使不明阵理,也能通过。不过这等人万念皆空,好比仙佛,就算通过了,也没害处的。”

    梁萧想了想道:“为啥天机宫要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还要设这种阵法?”花晓霜道:“听爹爹说,我们唐末的时候就来了。”她边说边写,竟然毫不滞涩,梁萧瞧得暗暗称奇,只听她道:“那个时候,满天下许多坏人都在打仗,一打就是一百多年,他们到处杀人放火,烧毁书籍,不仅死了许多人,前人留下的学问也被他们毁掉啦。”

    她想象当时悲惨情形,心中凄然,眼圈微红,向梁萧道:“萧哥哥,我总不大明白,为啥那些坏人要那么做呢?”梁萧本来问她,哪知她反问回来,一怔道:“我想啊。起初有许多你这样的滥好人,大家都很平和,不争吵打闹;但突然出现了一个我这样的坏人,我欺负你,抢了你吃的穿的;你要活命,只好也去抢别人,别人又抢别人,于是,满天下都是坏人了;后来,坏人发现两个坏人比一个坏人强,于是他们又你一伙,我一伙,大家群殴;群殴的人越来越多,然后就开始打仗,杀人啊,放火啊、抢东西啊……”他说到这里,想不出还有什么坏事可做,只好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