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萧心道:“明老儿纵然奸诈,说到斗智斗力,我也未必怕他!”他纵然聪敏,但终究涉世未深,一时自信满满,说道:“如此也好,我也不想留在天机宫,与你同路,倒也是个伴儿!”明归目光闪动,拍手笑道:“好小子,你果然不是池中之物……”忽地打住话头,侧耳聆听,似有动静,当下挟起梁萧,在括苍山中飞奔。及至天亮,方才停步歇息。其间明归走开片刻,说是去抓野味充饥,实则暗中观察,瞧得梁萧并无逃走之意,心中大定,但也不敢走远,遥遥用石子打了两只山雉,与梁萧烤吃了。他害怕露了行踪,专拣险僻处迂回行走,但其功力深厚,带着梁萧翻山越谷,也是跳跃如飞。
到得次日,山势渐平,二人出了括苍山区,继续北上。一路上时有天机宫高手出没,但明归诡计百出,总是抢先遁走。他为取信梁萧,对他倒也百般关照,助他运功疗伤,且不时探他口风,套问三才归元掌与石阵武学的奥秘。梁萧猜到他的心意,一味装聋作哑。明归不由暗暗气恼:“臭小子,瞧你有多大的能耐,抵得过老夫的水磨功夫。哼,待得事成,老子把你大卸八块,扔到河里喂鱼。”他心中发狠,脸上却笑吟吟并不流露半分。
两人各怀鬼胎,如此行了月余,越过富春江,太湖烟波已在眼前。二人雇船过湖,循运河北上。明归为避开天机宫追踪,船只一行数日,也不靠岸。梁萧闲着无事,便与明归胡侃斗嘴。明归除了算术不及梁萧,胸中所学极丰,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无所不包,出口引经据典,皆成章句。梁萧听得暗暗点头,深感此人被花无媸压制多年,也真是大大地屈才了。
这日二人船近苏州,明归道:“过了太湖,天机宫势力有所不及,咱们大可在苏北安定下来,共谋大事。”梁萧伤势已近痊愈,整日盘算逃走之事,闻言只是一笑。忽听船家来报,说是米粮尽了。明归不敢白日露面,便吩咐日落后再作计较。
时将入夜,小舟披着残霞,靠近河岸,忽听得岸上一阵喧哗,明归心虚,忙叫船家退回河心,同时拽着梁萧退入舱中,掀开幄布觑看,遥见岸边暗蒙蒙的,有许多人影晃动,忽听一个粗大嗓门叫道:“妈拉巴子,这里就没一个中用的大夫么?养你们这群废物,有个屁用?”接着便听噼啪两声,似有人挨了耳光。
却听一个微微沙哑的女声叹道:“大郎,你也别怪他们了,这穷乡僻壤的,哪里找得到中用的大夫?再说,这伤也不是寻常大夫治得了的。”那个粗大嗓门道:“你还敢说,若不是你选了这条水路追赶那女贼,星儿会受伤吗?还有你那三叔,平日里被捧到天上去,到了节骨眼上,却连鬼影儿也不见。哼,他妈的几十条汉子,还逮不着一个婆娘!”
那女子怒道:“好啊,姓雷的,你恨棒打人,是不是?星儿是我生的,他伤成这个样子,你当我就不难过吗?兵分三路的事也是你答应的,大哥率众走陆路,咱们走水路,三叔散淡惯了,是以自行一路。再说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哼,若非你这好儿子见色起意,手脚轻薄,哪会被人家伤成这样?”
那粗大嗓门怒道:“怎么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倒说说,这么多年,我哪回对你不起了?”那女子冷哼道:“谅你也不敢,但你当年一瞧见我,还不是目瞪口呆的,茶水烫熟了手,也不晓得……”那粗大嗓门似乎微感窘迫,忙截口道:“二娘,这话你当着晚辈们说什么?”那女子又哼一声,还待讥讽,忽听身边船舱里传来呻吟之声,那女子失声叫道:“哎哟,又发作了。大郎,再没法子,星儿怕是……怕是挨不过今晚了……”说着竟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那粗大嗓门略一沉默,道:“我有法子,二娘,你留在岸上,船家,开船。”那女子诧道:“你做什么?”粗大嗓门道:“你别管,暂且等着。”说罢,急催船家撑船离岸。不一时,船到河心,离明、梁二人的雇船颇近,只瞧那艘船火光一闪,舱内燃起烛火,因为布帘半卷,隐约可见舱内情形。只见褥垫上搁着一条人腿,膝盖以下紫里透青,肌肤绷紧发亮,较之寻常大腿粗上一倍。
却听一个年轻男子呻吟道:“爹,你……你拿刀做什么?”那粗大嗓门叹道:“星儿,也没别的法子了。”那青年男子猛然惊悟,叫道:“哎哟,不成。”那粗大嗓门道:“星儿,你伏兔穴上中了大雪山的‘梭罗指’,膝盖以下血液凝结,看看是要废了,若是放任其势,只怕不止小腿,整条腿都会烂掉。”那年轻男子道:“半条腿是腿,整条腿也是腿,又有什么分别?”粗大嗓门道:“话是这般说,但这伤势古怪,若是任其溃烂,只怕再过一个时辰,你的肝肠脾肾也要跟着坏了,那时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好孩子,常言道:毒蛇噬手,壮士断腕,你是我雷家的好汉子,尽管放豪杰些。”
那年轻男子急道:“我……我才不要做瘸子,爹爹,我不叫雷星了,改叫楚星好了……三舅公他武功盖世,定会救好我的……”不待他说完,粗大嗓门已厉声道:“他奶奶的,脓包小子,受点儿微伤,就连祖宗都不认了?废话少说……”雷星蓦地尖叫起来:“妈……妈……爹要砍我的腿啊……”叫声惨厉,在河上远远传出。
那岸上的女子听到,又惊又怒,但她不识水性,无法上前阻止,急得双脚乱跳,也尖叫道:“星儿,星儿……你还好么………雷震,你造什么孽啊……”话未说完,又听一声长长的惨叫,撕破浓浓夜色。那女子足下踉跄,忽地瘫坐在地。
梁萧见舱中寒光一闪,那条伤腿便断成两截,血呈青黑,遍流下褥。那雷星惨叫一声,便昏了过去。舱中一时寂然,唯有那粗大嗓门阵阵喘息声,显然他亲手斩断爱子一腿,心头也大不轻松。
粗大嗓门给儿子止血裹伤已毕,掉橹返岸。刚一靠岸,便见那女子跳入舱内,耳听得噼啪数声,料得是打了那粗大嗓门的耳光。粗大嗓门挨了耳光,也不作声。那女子打了几下,谅是明白了丈夫的苦心,呜呜哭道:“早知道……就不出来了,都怪那只纯阳铁盒……”梁萧乍听得“纯阳铁盒”四字,心头一跳,竖起耳朵。
那女子话没说完,粗大嗓门截住她的话头,怒声道:“二娘,你胡说什么……”似乎一时气结,说不下去。那女子想是自己理亏,被丈夫如此喝斥,也没回嘴,只是抽泣。那粗大嗓门高叫道:“我和二娘继续追那贱人。你们护送少爷回堡,若有闪失,哼,小心你们的脑袋。”众人齐声应了。却听那女子恨声道:“不错,真要怪的是那姓柳的小贱人,不把她零割碎剐,难泄我心头之恨。”两人说定,摆棹北上,余人也骑马赶车,各自散去。
梁萧没听到纯阳铁盒的消息,甚觉悻悻,但转念又想,和尚与吴常青都将那铁盒说得一钱不值,谅也无甚奇处。思忖间,回过头来,只见明归捋须沉思,便问道:“老头儿,你知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明归冷笑道:“江湖宵小,管他作甚?”梁萧一听,便不再问。明归催舟上岸,筹来米粮,二人在岸边歇了一宿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