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

作者:凤歌



    次日,船入姑苏,只见山与湖襟带相连,桥与水纵横有致,舟在水中,如行画里。梁萧瞧得入神,钻出遮篷,立在船头,忽听欢语嬉笑,抬头看去,只见两岸阁楼中满是浓妆艳抹的女郎。众女郎见他顾望,纷纷挥手招呼。梁萧看得奇怪,含笑应答,那些女子见他答应,嘻嘻嘻便是一阵哄笑,挥着红巾翠袖,娇声唤他上去。

    梁萧不知对方来历,问明归道:“她们叫我干吗?”明归诡秘一笑,道:“叫你入温柔乡,品胭脂泪呢!”梁萧皱眉道:“明老儿,你有话好说,别跟我掉文绕圈子,明知我不懂的。”明归笑道:“此处乃是勾栏,这些女子都是风尘女子。”梁萧奇道:“什么叫风尘女子?”

    明归笑道:“这事说不明白,须得亲身体会,才能明白。”梁萧听得心痒,说道:“是么?那我倒想见识一下。”明归打量他一眼,忖想自己一路上百般笼络这小子,便是要让他放松警觉,吐露玄机。而这酒色之上,世人最容易犯下糊涂,只消让这小子怀抱美人,喝得烂醉,无论问他什么,只怕他都会乖乖说出来。当下淡淡一笑,催舟抵岸。

    行船间,远处石拱小桥边,行来一马一人。明归乃是识货的行家,一瞥之间,不由暗暗喝了声彩。只见那马通体雪白,骨骼神骏,真如相书所言:“擎首如鹰,垂尾如彗,臆生双凫,龙骨兰筋。”行得近了,明归方瞧出这马并非纯白,皮毛上溅了数点殷红,好似美人脸上没能抹匀的胭脂。

    牵马的是名绿衫女子,头戴细柳斗笠,枝叶未凋,遮住容貌,一身水绿纱衣也用柳条束着,愈显得楚腰纤纤,只堪一握。不过那白马委实太骏,明归只顾瞧马,对那女子倒未如何在意。那绿衣女见两岸女子与梁萧笑闹,料想也觉有趣,马倚斜桥,驻足观看。

    船只靠岸。明归又变了主意,心想自己年岁已高,与梁萧这等少年人并肩出没青楼,不免自惭形秽。再说有自己在旁,这小子胸怀戒心,必不肯放浪形骸,莫如躲在暗处,更易行事。转念间倾出半袋金珠,笑道:“梁萧啊,老夫有些犯困,你自个去吧,我在船上等你,千万放洒脱些。金银不够,再来找我。”

    梁萧心中大为奇怪:“这老头儿竟放我独自上岸,不怕我我逃走么?但他给我金银,纵我玩乐,我若现在弃他而去,未免寡恩了些。”他与明归相处日久,明归一路上又着意拉拢。梁萧素重情义,既与明归结下逆旅之缘,要他一朝摒弃,倒也有些儿为难了。

    他神思不属,登岸后低头闷走,忽听耳边銮铃响动,一匹高头大马与他擦肩而过。梁萧抬起眼角,只见到一片绿裙飘动,他浑不在意,走了十来步,瞧见一座高大木楼,楼上有许多女子站立,装扮招眼。这时早有伙计上前,将他迎了进去。

    宋之一朝,酒楼妓寨多在一处,无分彼此。楼下是酒楼花厅,楼上则是妓楼勾栏。妓者又分官私,官妓地位稍高,私妓却落个自在。但不论官私,总是卖笑丢欢,繁华之中不免暗藏凄凉。

    梁萧说明来意,伙计便引他上楼,鸨儿也笑迎出来。明归虽然阴狠,但长于天机宫,为人清雅,梁萧随着他,少不得穿戴齐整。那鸨儿老于世故,拿眼一相,便知梁萧年少多金,却又不谙情事,拿捏已定,便笑问道:“公子想见什么样的姑娘?”

    梁萧见这老鸨乔张作致,先有几分不喜,闻言也无主张,便道:“都随婶婶主意。”那老鸨听他叫自己婶婶,微一错愕,忽地掩口放出一串笑声。梁萧被她一笑,不知为何,竟臊红了脸。

    那老鸨自顾笑了一阵,见梁萧窘样,心头一动,忙道:“公子忒也有趣了,大家子生计艰难,一年倒难得笑这一回好的,真亏公子这张儿蜜嘴,哄得老身欢喜。”她长于逢迎,梁萧听得舒服,也当自己说得真是好话,便道:“婶婶客气了。”那老鸨嘴里打着哈哈,心里却将梁萧瞧低了九分,暗里冷笑,估算能在这少年身上碾出多少油水来。当下挥起手绢,叫了几个少嫩的女子出来,围着梁萧坐定,莺声燕语说笑起来。梁萧初时远瞧着这些女子,倒也人人光鲜,好如花团锦簇,就近一瞧,却都是浓妆艳抹,言笑谈吐无不透着虚假,叫人好生不惯。

    鸨儿瞧他拘谨,便笑道:“公子面嫩,大伙儿别自顾说话,唱支曲儿如何?”梁萧正自烦躁,闻言忙道:“好啊,唱曲子,唱曲子。”众女听了一阵笑,纷纷捧来琴箫牙板,整肃容色,歌吹弹唱起来。只听一名粉衣女扣板唱道:“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首《蝶恋花》词乃是柳永所作,柳永虽为词坛大家,但一生落拓,流落烟花柳巷,素为正派文人所不齿,但其词却曲处能直,密处能疏,深浅得宜,境界悠远。那粉衣女虽然歌喉平平,也因唱的是大家名篇,显得婉约隽永,撩人思绪。梁萧听到“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两句,不觉暗伤身世,眼圈儿一红,几乎落下泪来。

    那粉衣女唱罢,忽地凑近梁萧,媚笑道:“还请公子打赏。”梁萧恍然惊觉,想起明归的话,伸手便在腰间去摸钱袋,哪知这一摸之下,竟迟迟拔不出手。那鸨儿见状,张口笑道:“公子,也不见多,略略给几个子儿,姊妹们唱得口干舌燥,也好买几个果子,生津止渴。”

    梁萧手插腰间,神气十分古怪。那鸨儿瞧得不耐,又笑道:“公子莫不是眼角高,嫌这些姊妹不中意?”梁萧忙道:“不是这个,我出去一阵,片刻便回。”那鸨儿已然生疑,脸一白,截住道:“公子听了曲,就这样走了啊?”梁萧头脸涨红,额上青筋凸起,急道:“不是,这个,这个……”伸手便要拨开那鸨儿,那妇人久惯风尘,也不是等闲之辈,一把拽住梁萧衣袖,兀自笑道:“就算少给些,一二两银子,也叫咱姊妹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啊!”

    梁萧心乱已极,讪讪道:“婶婶,我去去就来,你莫要拽我。”鸨儿瞧出门道,只拽着不放,蓦地扯起嗓子尖叫起来:“哎哟,你这公子人生得齐整,行事怎就没法度……”话没说完,就听头顶上有个极清极脆的声音笑道:“鸨婶婶你错啦,他不是没法度,是没银子呢。”众人闻声瞧去,只见朱漆大梁上坐了一个头戴柳笠的绿衣女子,水绿衫子一直垂到膝上,两条匀长的小腿晃来荡去,悠闲写意,一对淡绿马靴与衣衫颜色相称,靴面绣一对金丝雀儿,靴底形如莲萼,不类中土式样。

    梁萧猛地记起,入楼前似和这女子擦肩而过,当下咦了一声。

    那女子并不着恼,继续笑道:“再说啦,你这钱袋里的银子也不多,二三百两银子,也只够咱姑娘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她将老鸨的话略加变化说了出来,口气学得十足,声音却清脆十倍,好似娇莺恰恰,画眉晓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