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萧略事调息,与二人下了高堤,进人市镇,觅客栈坐下。梁萧叫了饭菜,又打一斛酒,才喝一口,便见小和尚两眼直勾勾盯着酒盅,大吞口水,不禁笑道:“你也要喝?”小和尚把头猛点,梁萧又叫了一壶,小和尚劈手抢过,一口喝干,咂了咂嘴,眼珠又落在梁萧酒杯上。梁萧自常州以来,借酒浇愁,日久成瘾,只是花晓霜有病在身,滴酒不沾,他一路独酌,不免少了许多趣味,见这和尚如此好酒,大生知己之感,哈哈大笑,又叫了一壶酒,笑道:“和尚,却不知你法号。”小和尚搂着酒壶,开心不已,咧嘴笑道:“师父叫俺花生!”
梁萧笑道:“敢情你也姓花,但这名字古怪,你师父叫老酒么?”花晓霜失笑道:“萧哥哥你又损人了,出家人可不屑用我们这些俗家姓氏,不过,为什么他师父要叫老酒?”梁萧道:“喝老酒,吃花生,岂不快哉?”晓霜听得不觉莞尔。
花生摸摸光头,憨笑道:“听你这么一说,俺师父法号中真有一个酒字。”花晓霜奇道:“那可真巧。不过依我看来,此花生非彼花生,不是下酒之物,该是佛门的道理!”梁萧笑道:“竟有这种道理?说来听听。”
花晓霜微微一笑,道:“达摩祖师自天竺西来,传法解惑,开启禅宗一脉,他圆寂时说:”吾本兹土,传法救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预示禅门光大,将来会分作五大宗门。达摩祖师去后,心灯传至二祖慧可,慧可大师留偈云:“本来缘有地,因地种花生,本来无有种,花亦不能生。’再传至三祖僧璨,又说:”花种虽因地,从地种花生,若无人下种,花地尽无生。‘四祖道信承其衣钵,也留偈言道:“花种有生性,因地花生生,大缘与信合,当生生不生。”’晓霜目视花生,微微笑道,“由此可见,这里所谓花生,是花开见佛,光大禅门之意。花生啊,你师父可是一位有心人,你可不能辜负他的希望!”
花生闻如未闻,嗯嗯有声,只顾喝酒吃肉。梁萧听得这禅门典故,再见他吃喝神情,脑中灵光骤闪,双眉一扬,笑道:“难怪你小和尚这么大气力。名中有酒!哈!此老酒非彼老酒,不是醋酿之酒,而是数字之九。花生,你师父叫九如对不?”花生闻声一震,抬起头来,瞪圆眼睛道:“你……你怎么知道?”梁萧听得猜中,寻思道:“敢情这小和尚是老相识,当年在棋坳中曾经会过,我还让他吃了一嘴荆棘。”他有此酒伴,终究欢喜,且将少时恩怨抛在一旁,酒到杯干,片刻工夫,便与花生对饮一壶。
花晓霜想到梁萧伤势,见他喝得猛烈,便道:“萧哥哥,酒多伤身。”梁萧笑了笑,停杯不饮,对花生道:“你师父呢?”花生听他一问,眼圈倏红,放下酒杯,撇撇嘴道:“师父……师父不要俺了。”
梁、霜二人尽皆诧异,晓霜问道:“为什么不要你?”花生垂头丧气,说道:“俺也不知!原本,俺跟师父喝酒吃肉,逍遥快活。不想那天,师父将俺叫过去,突然问俺:”花生啊,今年你多大年纪了?‘俺也不知多大年纪,就说:“师父说多大,俺就多大!’师父叹口气,说道:”粗粗算来,你也有十六岁了,该独自下山见见世面了!‘俺听得心惊肉跳,心想俺从小跟着师父,独自下山,岂不叫人害怕?当即便拉住师父,一百个不肯,师父说:“好吧,今天我问你几句话儿,你答得上来便留下,答不上来就下山。’俺见他刚刚温好了酒,不觉心头发痒,就说:”师父,话可以慢慢问,酒呢,就要趁热喝的。‘不想师父甚是生气,给俺一巴掌,骂俺:“馋嘴猢狲,就知道喝!哼,我来问你,你答不对,就不许喝酒!’说着把手一伸,道:”这是什么?‘俺刚刚挨过一下,怎么不认得,就说:“这是巴掌!’,话没说完,师父又给了我一巴掌,怒道:”我给你说,这叫佛手‘!“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迷惑不解,道:“俺始终不明白,师父的巴掌与俺一个模样,干什么俺的叫手,他偏生叫佛手?”花晓霜蹙眉道:“这个我倒是在书上瞧过,禅门要旨,就是超佛越祖,唯我独尊。传说佛祖释迦牟尼出生之时,向东南西北各走七步,然后指天指地,说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所以禅宗大师,纷纷效法此举,不信前人,也不信今人,只信服自身,认识了自己的本心,也就成了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佛祖,这就叫做:“见性成佛‘。既然成佛,手便是佛手了。”
花生摇头道:“俺不信,才出生的小娃娃,也能走路?这个石头加什么泥定是骗人的!”花晓霜吃惊道:“罪过罪过,花生,你是和尚,怎能说佛祖的不是呢?”花生见她神色郑重,也只道自己说错了,心头惴惴不安,摸着光头,面有苦色。梁萧见他如此模样,心中暗笑:“这厮连释迦牟尼都不信,依照晓霜的说法,岂不成了半个佛祖。”给他斟了一杯酒,笑道:“先别想这个,说说后来如何?”
花生喝了酒,精神陡振,又道:“后来师父喝了口酒,又伸出脚丫子,问俺道:”那好,你再说说,这是什么?‘俺这回仔仔细细看清楚了,才道:“这是师父的脚’,不想师父便给了俺一脚,怒道:”这是驴脚。‘你说奇怪不奇怪,佛手俺是没见过,所以师父蒙俺,俺也认了,但驴脚俺却瞧过的!跟师父的脚大大不同。“
梁萧暗暗好笑,晓霜却一心为花生排忧解难,蹙眉道:“释教有云:”众生平等‘,佛也好,人也好,畜生也罢,都是平等的生灵,彼此之间,都该相互敬重。你师父手是佛手,脚是驴脚,该是说,众生平等,不分高低。“花生听得张口结舌,脑子里一塌糊涂,这番话过于玄妙,超乎他的智力,再想十年,只怕也想不明白。梁萧见晓霜费尽心思,解释九如的胡扯言语,一时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花生呆想了半晌,迟疑道:“但……但为啥人没长猪尾巴呢?”晓霜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梁萧拍手笑道:“说得好,妙极!”花生听他夸赞自己,得意洋洋,傻笑两声,忽又苦了脸,叹了口气,道:“可惜,俺师父却不知道俺的好处,将俺骂了两句,又说:”我最后问你一句,你生平最想做的事是什么?‘此事俺是想过多次的,也梦过多次,想也不想,脱口便说:“俺想泡在美酒里洗澡睡觉,一觉睡醒,就看到满禅房里挂满狗肉’。”
这话太过惊世骇俗,晓霜听得发愣,梁萧也不禁动容,心想:“好个惫懒和尚,竟想过酒池肉林的日子!”忍不住问道,“这回说对了么?”花生叹了口气,摇头道:“俺本想这回也该说对了,却见师父愁眉苦脸,呆了半响,摸着俺的脑袋,叹气道:”花生啊,你这个顽石脑袋,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呢?看来,你不是参禅悟道的材料,不要做我徒弟了吧!‘你说,俺从小就跟着师父,怎能不做他的徒弟呢?离了师父,谁又给俺酒喝肉吃?所以听得这话,俺是又惊又怕,一百个,不,该是一千个,一万个不肯,抹着眼泪鼻涕,就地打滚,跟他混赖。师父被俺搅得没法,也不再作声了。俺只当这事就算蒙混过去,哪知道……“他说到这里,瘪嘴搭眼,落下泪来,哽咽道:”第二天,俺一觉醒来,便不见师父的踪影,米面酒肉也都没了,俺饿了两天,也没见师父回来,没法子,只好下山来了……“说到此处,他悲从中来,蓦地伏在桌上,放声大哭,边哭边道:”师父啊,你在哪儿呢?花生好想你,呜呜呜,师父……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