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

作者:凤歌



    傍晚时,楼船靠岸,众人弃舟登岸,寻找海边村落,哪知连寻两个村子,都只剩下瓦砾残垣,四人心中疑惑,又行数里,方才寻到人家,一问却是广州附近,更听说日前发生海啸,沿海村落尽遭浩劫。众人方知日前那场大风浪竟是一场海啸,不由心有余悸,当日在农家宿下,一夜无话,次日启程向北。其时大宋已亡,元廷重置州县,出榜安民,百姓劫后返乡,世道渐趋平定。

    这一日途径惠州,花晓霜想起一事,对梁萧道:“昔年东坡先生在此为官,爱妾朝云染瘴气病殁,香冢在此不远。东坡先生晚岁流离困窘,朝云千里相随,其心不改,是个极有情义的女子,既到惠州,我想顺道拜祭。”梁萧听罢,不觉肃然。柳莺莺却冷笑道:“她给人做妾,浑没骨气,也值得一拜么……”但见花晓霜神色黯然,便转颜笑道:“逗你玩呢,罢了,算我随口胡诌,她有情有义,终究可敬,拜上一拜却也无妨。”梁萧见她答应,自去张罗酒食不提。

    众人午间出发。花晓霜一路上愁眉不展,柳莺莺却兴致甚好,忽而调侃花生,忽而又逗弄赵呙,更与梁萧不住斗嘴,满嘴话儿说之不尽。朝云墓地处湖畔,四面林木佳秀,蓊郁可人,却见一杯孤冢藏于浓荫深处,令人平生凄凉。墓旁有八角小亭一座,久未修葺,早已颓败。众人上前致祭,梁萧敬朝云重情重义,当先拜了一拜,花晓霜随后拜祭,花生与赵呙不明所以,见梁萧、晓霜都跪,自也随着拜了。只有柳莺莺并不上前,站在一株歪脖子柳树下,拈着柳条儿冷眼旁观。

    祭拜已定,梁萧招呼花生,将坟边小亭修好,整饰妥当。花晓霜移步亭前,见亭柱斑驳,依稀可见一副对联,丰腴娴雅,正是东坡手迹,上联为“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下联却是“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她对此二联,吟诵数遍,念及身世,只觉人生譬如朝露梦幻,离合难料,悲欢易来,一时不由流下泪来。花生瞅见,大惊小怪道:“晓霜你哭什么?”花晓霜忙了拭泪,岔开话道:“我才没哭。花生,你知不知道,这付下联出自佛法,大有来历!《金刚经》里如来说法,曾说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天下佛法,无一能出此藩篱。“花生似懂非懂,嘴里嗯嗯,但他胸中不染点尘,既不甚懂,也就懒得细想了。

    梁萧也默视那幅对联,半晌叹道:“天下道理到了顶尖儿处,大都相通。若能将武功练到‘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的境界,当可无敌于天下!花生,你武功出自佛法,若想进步,非得悟透这十二字不可。”花生眉头拧起,更觉糊涂。此时柳莺莺将祭品撤下,笑道:“花生,开吃啦……”花生一拍额头,眉开眼笑,没口子答应:“是!是……”撇下他人,一手抓酒,一手拿肉,左起右落,右起左落,转眼功夫,嘴里便已塞得满满,发出呜呜之声。柳莺莺瞅了众人一眼,忍住笑道:“你们一个说佛法,一个讲武功,却都不及我一声吆喝;小和尚听到这个吃字啊,才是跑得如露如电,喝得满嘴冒泡,吃得肉不见影,醉得如梦如幻呢!”众人尽皆失笑。

    柳莺莺拉过晓霜,并肩坐下,给她拭去泪痕,柔声道:“傻丫头,又哭了么?多愁善感,总会伤着身子,既来游玩,就该开开心心,快快活活。”花晓霜点头道:“姊姊说得是,我太傻,本不该哭的。”拿起一壶酒,对着壶口就喝,她从不喝酒,只觉人口辛辣,顿时咳嗽起来。柳莺莺给她捶背,皱眉道:“你不学别人,却来学花生?”花晓霜咳了两声,靠在柳莺莺肩上,又饮两口,她脸上本少血色,酒一人喉,便如涂上一抹胭脂,平添几分艳丽。柳莺莺望她片刻,笑道:“梁萧,晓霜脸色若是红润些,可是个大美人呢!”梁萧笑笑,自与花生对饮。

    柳莺莺抚着晓霜秀发,怜惜道:“晓霜,你病若康复了,须得好好补补身子,长得珠圆玉润,娇娇俏俏的才好。”花晓霜点点头,忽地压低嗓子道:“柳姊姊,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柳莺莺道:“什么事?”

    花晓霜道:“总之不是坏事,好姊姊,你先答应我吧?”柳莺莺失笑道:“哪有这种道理,你先说了,我再斟酌,吃亏的事,我可不干。”花晓霜叹了口气,默然片刻,低声道:“姊姊,请你一生一世,好好对待萧哥哥,爱他疼他,不论怎样,你也不要嫌弃他,让他孤零零的!”柳莺莺奇道:“傻丫头,你说这些话做什么?”花晓霜握住她手,嗓音发颤,道:“姊姊,你答应我这回,好不好?”柳莺莺皱眉道:“傻丫头,他若对我坏,我凭什么对他好?”花晓霜身子一颤,掉头望着地上,泪水扑簌簌流下来。柳莺莺心中不忍,婉言道:“你别哭了,我答应你就是。”花晓霜破涕为笑,拭泪道:“姊姊,我就知道,你会一辈子待他好!”斟酒举杯道:“晓霜敬你三杯。”柳莺莺一愣,笑道:“你要与我拼酒么?那可是鲁班门前弄大斧。”豪气顿生,与晓霜对饮三杯。

    赵呙吃了两个果子,见众人喝得有趣,便道:“叔叔,我也能喝么?”梁萧笑道:“好啊,喝大口些。”赵呙笑眯眯喝了一口,脸色忽变,蹙眉吐舌,将满口酒尽都吐出来。梁萧笑道:“好不好喝?”赵呙眼泪都流出来了,哈着小嘴,使劲摇头;梁萧笑道:“那便记好了,小孩子不能喝酒。”柳莺莺遥遥骂道:“你尽会欺负小孩儿,有胆过来班门弄斧,与我拼酒。”梁萧笑道:“你若是鲁班,我就是鲁班的师父。”柳莺莺啐道:“你是鲁班的灰孙子,尽会胡吹大气,敢说不敢做。”

    梁萧提酒过去,二人一口一杯对饮起来。花晓霜三盅下肚,早已不胜酒力,醉倒一旁。梁萧与柳莺莺喝得兴起,指指点点,猜起拳来,梁萧精于算计,柳莺莺十拳九输,胜的一拳也是梁萧过意不去,有意相让。不一时,柳莺莺醉眼惺松,骂骂咧咧,歪倒一旁。梁萧又与花生对饮,赵呙熬不住,自在亭中睡了。二人喝了天黑,梁萧不支醉倒;花生奋起余勇,将所剩酒肉一扫而光,才觉心满意足,在六如亭边撤了一泡尿,而后抱着一根亭柱,昏天黑地,失了知觉。

    明月皎洁,出于东山之上,云霾或浓或暗,流转不定。忽而一阵风吹来,花晓霜打了个机灵,缓缓坐起来,吐出一个黑色小丸,蹑足走近梁萧,低头望了他半晌,幽幽地道:“萧哥哥,我要走啦!原想与你道别,但你一说话,我定然走不了!唉,只好用这下等的法子。其实……我不想走,但不走,又有什么法子呢?你不能同时对两人好,姊姊会发恼,我也不快活。婆婆说,美貌的女子必然不好,但瞧起来,婆婆说得不对……柳姊姊不但美,为人也很好很好……”她说到这里,微微哽咽,指尖轻轻划过梁萧鬓角,一点水珠滴在他的额上,晶莹浑圆,映着月光,闪闪发亮。

    花晓霜长长吐了口气,又道:“柳姊姊答应了我,会一生一世好好对你。她是女中豪杰,言而有信,从今往后,我也不用牵挂你,但……唉……不知为什么,我还是难过得很……但我不走,又有什么法子呢……”点点泪珠滴在梁萧脸上,复又滑入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