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

作者:凤歌



    风怜瞧这小孩粉团也似一张小脸,却偏生装扮成大人,不由得心头一乐,噗哧笑出声来。小孩猜到她所笑何事,小嘴一撇,眼露愠色。风怜更觉滑稽,转过头来,望着梁萧偷笑。

    不多时,酒保将酒水端上来。贾秀才接过,斟了一盏,洒在地上。这酒乃是上好汾酒,酒保瞧得肉痛,忍不住叱道:“死穷酸,你疯了么?”贾秀才却不理他,一敛疏狂神态,叹道:“这一碗,是敬文天祥文丞相,今朝是他忌辰。”酒保脸都绿了,手中铜托盘哐啷丢开,叫道:“贾秀才,你胡说什么?”贾秀才两眼一翻,喝道:“闭上你娘的鸟嘴,老爷请人喝酒,关你屁事?”酒保气得发抖,不由战声道:“你……你,死人能喝什么酒?”

    贾秀才抬起脸来,长声吟道:“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吹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伶仃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声调沉郁,胸中似有无穷悲愤。吟罢,贾秀才喝光盏中残酒,冷笑道,“有的人虽已死,丹心永照,有的人虽然活着,却不过一具腐臭皮囊罢了。当年文丞相被囚大都,三载不屈,壮烈赴义;而今的读书人,个个只知卑躬屈膝于外族,贪求功名于鞑虏,没几个有骨气的东西,可耻乎,可悲也……”酒保听他口无遮拦,越说越是不堪,发起急来,劈手揪住贾秀才的胸衣,怒道:“你再谈国事,我丢你下去……啊哟……”惨叫声中,酒保胖大身躯腾空而起,直往楼下栽去。

    旁人都感错愕,梁萧却知这贾秀才身怀武功,酒保伸手拖他,反被他劈胸拽住,抛了出去,只是他出手太快,寻常人瞧不明白。风怜也看见了,忖道:“瞧不出这无赖能耐不小?”一念未绝,又听酒保发声惊呼,身如掷丸,竟又飞上楼来,不偏不倚砸向贾秀才。贾秀才嘻嘻笑道:“来得妙。”伸出折扇,在酒保腰上一拨,将他翻转过来,但楼下那人这一掷气力太大,酒保两脚虽然着地,却仍是收势不住,滴溜溜撞向梁萧,他又惊又怕,大声惨叫起来。梁萧不动神色,随手托住酒保腰脊,酒保去势一缓,倏地停住,只觉双腿其软如绵,扑通坐倒,脸上早已没了血色。贾秀才瞧在眼里,心头暗凛,这一拨借力打力,本有数百斤力道,存心将梁萧撞个人仰马翻,殊不料这异族人举重若轻,漫不经心地将人扶住了。正自惊疑,忽听楼梯上传来咚咚咚的巨大响声,抑且夹杂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好像有人抬了极沉重的物事,一步步走上楼来。不一阵,便见一个肥胖脑袋从楼梯口钻了出来,脸上肥肉堆积,几乎不见五官,满身横肉随那人举步登楼,一抖一颤,汗水淋漓。

    贾秀才盯着这人,眼中露出讶色。那人径直走到他桌边,拉开一张板凳坐下,却听喀嚓一声,板凳断作两截,那人跌坐在地板上,幸得楼板厚实,轻响了一声,倒是将他盛住了。那人呼呼喘气,红着脸嘟嚷道:“就坐地上好,就坐地上好!”贾秀才听得这话,还过神来,从板凳上跳将起来,惊道:“白老二,是你?”那人小眼中迸出怒意,粗声粗气地道:“贾老三,你装作不认得老子么?他妈的,你欠我五百两雪花银子呢,还来!”

    贾秀才望了他半晌,猛地捂着肚皮,哈哈大笑。白老二大怒,叫道:“笑你祖宗。”抓起地上两根断凳,一左一右,向贾秀才掷过去。贾秀才头一低,折扇左右两拨,拨得一根断凳穿窗而过,落入河里,另一根则撞在墙上。白老二跳起来,便要挥掌,贾秀才后退半步,摆扇笑道:“白不吃,慢来,你这样子,可打不过我。”白老二小眼中精光暴射,叫道:“废话少说,还银子来。”贾秀才笑道:“白不吃,咱俩也算是结义兄弟,区区五百两银子,何必计较。”

    白不吃啐了一口,道:“去你妈的结义兄弟,那银子一半是借的,一半却是你骗的,老子可以在银子上吃亏,却不能被人糊弄。”贾秀才眼珠乱转,正谋对策,忽听楼下有人咯咯娇笑道:“白不吃说得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何况贾秀才你骗人钱财,更加不对。”话音方落,便见黄影一闪,一个女子怀抱琵琶,俏生生站在楼心。风怜暗道:“这人轻功好俊。”

    那女子杏黄衫,绿襦裙,年约三旬,长相清丽,眉心一点朱砂痣,凭添英气。贾秀才却不急不恼,笑道:“金翠羽,你甚时与白不吃勾搭上了,一齐来消遣我?”黄衫女子啐骂道:“你这挨千刀的破落户,舌头上长疮,烂到你肚肠。老娘这可是持平之论。”贾秀才笑道:“好好,今儿贾某势单力薄,权且认了。白不吃,咱们来赌一把,你胜了,银子我双倍还你。你若输了,五百两银子就此作罢。”金翠羽道:“破落户,你又想什么鬼点子,白二哥,你千万不要着了他的道儿。”

    白不吃小眼连转数下,一拍大腿,叫道:“赌就赌,怎么个赌法?”金翠羽叹了口气,微微摇头。贾秀才从怀里掏出三枚铜钱,笑嘻嘻地道:“我这法子至为简单,叫做‘望天打卦,落地还钱’,我将这三枚打卦的铜子抛起来,有一枚落地算我输,不落地算你输。”白不吃心道:“铜钱要不落地,除非被你凌空捉住。哼,破落户竟要和我拼手快。”肥脸之上不禁露出笑意。

    金翠羽美目一转,笑道:“破落户,白不吃的‘拿云手’称雄关洛,你拼手法可占不了便宜。但你倘使将铜钱扔得远远,他轻功及不上你,势必要输。”贾秀才脸色一变,白不吃恍然大悟:“若非金老四提点,几乎儿又上当了。”当即正色道:“贾老三,我加上一条,铜钱不得掷出阁楼之外,要么便算你输。”贾秀才耸了耸肩,道:“好吧,瞧清楚了。”将手向上一挥,三枚铜钱倏地激射而出,白不吃还未还过神来,便听嗤嗤数声,三枚铜钱尽数没入大梁。金翠羽一呆,摇头叹道:“破落户,你够狠的。”贾秀才瞅了白不吃一眼,笑道:“白不吃,怎么说?”那铜钱陷入极深,唯有震碎大梁,方能取出。白不吃哇哇怒叫,一跳而起,但他过于肥胖,这一跳竟只得三尺,一时恼羞成怒,抓起一张凳子,便望木梁打去。

    金翠羽瞧见,纤指微曲,在琵琶弦上乍拨乍弹,铮地一声,指间脱出一道黄光,将长凳凌空击落,黄光落地,却是一枚黄铜扳指,金翠羽以小小扳指击落长大木凳,虽借了琵琶弦劲,却也十分惊人了。白不吃错愕间,金翠羽已移步拾起扳指,笑道:“白二哥,罢了。总不成为了五百两银子,拆了人家的酒楼!要么神鹰使到了,如何招待人家?”白不吃怒哼一声,贾秀才刷地撑开破扇,笑道:“白不吃,说好铜钱不落地,便算你输。”白不吃小眼喷火,但瞧金翠羽脸色,一顿足,叫道:“好,便算我输。”气乎乎又坐回地上。

    金翠羽怀抱琵琶,袅袅坐下,笑道:“关洛四杰来了三个,池老大怎还不来?”贾秀才道:“你们也是池老大召来的?”金翠羽道:“不错,听说神鹰使到了。”贾秀才斟了一盏酒,笑道:“神鹰令三年没过黄河!这回来便来了,偏要选在这九曲阁聚头,害我这地主大大破财,糟糕之极。”金翠羽抿嘴轻笑道:“这话被神鹰使听见,更加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