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殿下

作者:陈玉珊

  整整一日一夜过去,她仍如一朵开在冰天雪地中的绝美山茶花,伫立于寒池中,不曾动摇。

  冰寒之气将一头青丝重新化为雪霜,她轻轻睁眼,黛眉上凝结冰珠一瞬间散落,容颜如雪清冽。

  老药师站在寒池边,算算时辰已到,唤她上岸。

  遥姬想移动身子,却发现早已冻得僵硬,举步维艰,花了好些工夫才离开了寒池。

  老药师见她冻得全身哆嗦,口吐寒气,要她先进屋稍作歇息,遥姬却婉拒,只想立即赶回大梁京城。

  老药师也不阻止。

  遥姬临去前,忽对老药师行上跪拜大礼,亲手奉茶,‘义父您多次出手相助,遥姬日后必当涌泉以报。’

  老药师接过茶,一饮而尽,遥姬目光一瞬闪过不忍。

  但为了守住他的秘密,她只能如此。

  *

  遥姬匆匆赶回大梁,未曾稍作停歇,一路直往渤王府。

  到了渤王府前,却不得其门而入,只见一位身披战甲的军侯,显然才从前线赶至,带领一队人马,正没好气地喝叱站在门口的莫霄,‘他奶奶的!渤王是生是死,你们渤王府的人倒是给我说个明白!’

  此军侯姓韩名勍,镇守光州,朱友文从契丹回来后,整个大梁朝堂上下没人见过他,民间不但早已传出皇女出世的消息,更谣传皇女不只重伤均王朱友贞,还对渤王朱友文下了毒,两人皆命在旦夕,大梁国运,岌岌可危!

  各州镇守军侯听到传言,自然急于想知道真相,因此韩勍一接到梁帝召集军侯回京的消息,便日夜兼程,提早抵达,为的就是想亲眼见到朱友文一面,破除谣言,谁知到了皇城,梁帝以各种理由推托,他心急之下,竟亲自带着兵马来渤王府前堵人,谁知也被挡在了门外,更让人觉得事有蹊跷。

  难道传言竟是真的?从未败过的大梁战神,真败在了前朝皇女的手下?

  一旁海蝶见情况不可收拾,大着胆子道:‘敢问韩军侯要见我家殿下,已通报过陛下了吗?’

  韩勍被这一堵,气焰稍熄。

  海蝶见状,便知韩勍未得梁帝应允而欲硬闯渤王府,不由语气加硬:‘若得陛下旨意,我等必然不敢拦阻,韩军侯还是请回吧!’

  韩勍恼羞成怒,自己堂堂一等军侯却被渤王的一个下属教训?

  ‘放肆!妳算什么东西?不过一个女人也敢这样大呼小叫?’他举起蒲扇般的大手就要往海蝶娇嫩脸颊上搧去,海蝶哪里敢躲,只能紧闭上眼。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但她脸颊却不觉疼痛。

  悄悄睁开眼,竟是莫霄挡在她面前,替她挨了这巴掌。

  只见莫霄顶着红肿的侧半边脸,笑脸对韩勍赔不是:‘侯爷,打女人不好看嘛!知道您对我家殿下有心,但陛下没旨意,我们哪敢随意放行?您就别为难我们下人了。’

  韩勍哼了声,也知今日讨不了好,只得臭着脸率人离去。

  海蝶看着莫霄脸上的掌印,正想说几句话,莫霄忽脸色一凛,道:‘遥姬来了。’

  海蝶转头,只见遥姬满头青丝竟已成霜雪,加上一身白衣,活脱脱就像是从冰雪里雕出来的人儿似的,看得人不由生起一股寒意。

  遥姬急着赶来,连用药草汁染头发的时间都没有,韩勍一走,她便现身,直接对两人道:‘我找到解药了。’

  莫霄与海蝶这几日一直紧绷的心情,终于能暂时松口气。

  只是……遥姬的头发为何一夕全变白了?

  是为了要救他们的主子吗?

  两人对望一眼,均想:没想到遥姬对他们家主子,如此情深义重。

  *

  遥姬来到密室,文衍正在照顾朱友文,见她出现,立即迎上,掏出白玉药瓶,解释病情:‘主子一直昏昏沉沉,虽不时让他服用解药,但胸口仍偶尔出现微微赤红,只要一出现,他便痛苦万分,不断吼叫,彷佛被烈焰焚身。’见遥姬脸色异常苍白,且明显身子虚弱,忍不住问道:‘妳还好吗?’

  遥姬没有回答,其实是连开口说话的力气几乎都要没了。

  浸泡寒池一天一夜,已大伤元气,她又兼程赶路,中途不曾稍作歇息,如今完全只是凭着一股意志力硬撑。

  她走到昏迷的朱友文面前,从怀里掏出银柄匕首,刀尖割入肌肤,瞬间涌出的血腥味唤醒了他,朱友文猛地睁开双眼,瞳孔泛着血红,胸口那朵赤红火焰又隐隐在肌肤底下燃烧,迅速蔓延,他不住挣扎想要挣脱铁链,文衍上前欲保护遥姬,却被她扭头喝止:‘别过来!’

  就这么分了下神,朱友文忽伸长了颈子,一口咬住她的纤颈!

  ‘遥姬!’文衍惊喊。

  ‘别过来……让他咬……’明知只要他稍一用力,自己整个儿颈子很可能就被他咬断了,但她却丝毫无惧,苍白嘴角甚至微微噙着笑。

  很好,你果然是想活下去的。

  以寒池加强毒性的蛇毒血效力果然大增,朱友文几乎是在咬的同时便觉一股凉意由喉间入身,迅速安抚体内如火烧般燥热,于是本能地更加吸吮,寒蛇毒血不断入腹,他急促的呼吸渐渐趋缓,胸口赤红跟着退去。

  遥姬疼得身子不住轻微颤抖,直到朱友文终于松开嘴,头一歪又昏死过去,文衍这才急忙上前,用干净白布压住她颈间咬伤,扶着她离开密室。

  尽管遥姬已脚步虚浮,整个身子都倚靠在了文衍身上,仍不放心,‘你再去帮我仔细看看,他胸口赤红是否已全数消退?’

  文衍回头查看,‘主子胸口已无异状。’

  遥姬松了口气,心神一松懈,晕倒在文衍怀里。

  文衍唤来莫霄,将遥姬抬出去,朱友文虽已服用解药,却仍昏迷不醒。

  主子究竟何时能醒?

  众军侯已纷纷入京,今日韩勍擅闯渤王府不成,必更加起疑,其他军侯届时若见不到主子,人心定会浮动。

  大梁渤王,前朝皇女。

  当年的狼仔与星儿,可曾料想过,他们今后将会左右这乱世的命运,甚至大梁的兴亡?

  *

  大梁均王意外出现在晋国,且一直潜藏在晋王府棠兴苑内,对于这一点,晋王倒是挺淡定,坦然接受朱友贞的拜见后,望了摘星一眼。

  摘星上前解释:‘均王殿下于契丹时便希望能见晋王一面,言词恳切,摘星本有些犹豫,疾冲却二话不说,答应将他带回晋国。他在契丹时被摘星误伤,加上舟车劳顿,因此这段时间一直在棠兴苑休养,没有立即通报晋王,还请恕罪。’

  朱友贞在契丹身受重伤,宝娜带着国师前来替他治疗祈福,他便暗中恳求宝娜帮忙掩护,让他能跟着摘星等人回晋国,劝说晋王放弃攻梁。宝娜于是找来与朱友贞相貌颇为相似的少年,同样以箭伤其身,又请国师施以密蛊,少年虽醒却犹如木僵之人,眼口四肢皆不能动,让朱温暂时看不出破绽。

  为了掩人耳目,朱友贞随她回晋时,脸上刻意以白布包起,摘星对外一律称他是在返晋途中遇见的故人之子,脸部恰巧受了伤,便将他带回太原照料。

  但晋王府内大小事哪里瞒得过晋王?

  他早知摘星自契丹带回一名不速之客,身分高贵,也知此人一直在棠兴苑休养,但他按兵不动,想看看摘星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况且,这位贵客的来历,他已约略猜到几分。

  晋王点点头,摘星知道自己该回避这两人其后谈话,便找了个借口先行退下。

  内厅里无婢女服侍,朱友贞拿起茶壶,先替晋王斟茶,这才替自己倒了杯茶,然毕竟是被人服侍惯了,倒茶的动作有些笨拙,但晋王已知他的确诚心相待。

  朱温有四子,早年战死的大儿子朱友裕最得朱温宠信,个性宽厚,颇得民心,却不幸死于沙场。二子朱友珪生母为军妓,出身卑微,个性小心细微,习惯看人脸色,心胸狭窄。三子朱友文不消说,掌控大梁军武,人称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与前朝皇女马摘星有过一段纠缠。这三子皆个性鲜明,唯有四子朱友贞,年纪尚轻,性格未定,晋王对其了解不深。

  但今夜看着胆敢独自冒险深入虎穴的少年,晋王李存勖已看出朱友贞身上隐隐显出的锋芒,未来必是不可小觑之人物。

  杀机瞬间闪过晋王眼里,朱友贞又何尝不知自己一脚已踏入龙潭虎穴,但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口喝尽杯底已凉的茶,果断站起身,一掀长袍,竟在晋王面前扑通跪下,恳求:‘朱友贞恳求晋国停止兴兵,莫再让黎民百姓饱受战乱之苦!’

  晋王内心摇头苦笑: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冲动又如此不切实际。

  就算晋国停止兴兵,朱梁又岂会轻易放过他晋国?

  ‘均王请起。’晋王起身,扶起朱友贞,见他面色憔悴,显是重伤尚未完全痊愈,起身时牵动伤口,强忍着未呻吟出声,不禁慈父心起,劝道:‘均王冒险进入晋国,为天下苍生着想,实令本王钦佩。但我晋国向以复兴前朝为己愿,除非朱梁愿意退位,将政权交还皇女,否则晋梁战祸,必难以避免。’

  朱友贞低头沈吟,只要父皇在位一天,便绝不可能双手奉出政权,除非……

  晋王城府深沉,见朱友贞默然思索,知他心中所想,便顺水推舟道:‘均王英雄少年,青出于蓝更胜于蓝,若真为天下苍生着想,不愿战乱延续……’语气故意停顿,但从朱友贞脸上表情,晋王已知对方明白他话中含意。

  朱友贞表情痛苦,内心似在天人交战,末了仍沈痛摇头,‘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我怎么可能——’

  ‘均王切莫如此想,朱梁篡前朝政权,本就逆行倒施,若能归还政权,不但天下回归正统,亦能平息战乱。’见朱友贞有些动摇,再度劝诱:‘成大局者,必先舍弃私情,若为私情所困,不只自己受苦,也会牵连身边人,更有可能,是牵连整个国家。’

  朱友贞心中一震。

  晋王这番话,让他联想到三哥朱友文。

  晋王重新坐下,替自己倒了杯茶,水声沥沥,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特别清晰。

  ‘人言道:“虎毒不食子”,但你确信你口里喊的那位“父皇”,不会为了权力,对自己亲生儿子下手吗?’晋王说得淡然,朱友贞却犹如当场被一道雷劈中,惊愕望向晋王,‘难道……’

  他本就怀疑大哥朱友裕死因蹊跷,虽经摘星布局,让他与朱友文之间的误会冰释,他仍心中存疑,心中甚至暗暗责怪梁帝,为何不够谨慎,轻易让大哥战死,又让三哥背了这么久的黑锅,对他隐瞒真相。

  如今晋王清清淡淡一句话,便直刺他内心中最深的疑惑,他也顾不得对方是故意试探或是诱导,脱口便道:‘晋王知我大哥死因不单纯?’

  ‘朱温残杀功臣,我晋国早在他下手前便派出密探,试图多方接洽,劝说其投晋,过程中得知郴王朱友裕曾多次劝阻,甚至请求善待遗族,可惜朱温充耳不闻,一律采取血腥手段,肃清他自认的余孽。朱友裕高谈仁义,朱梁朝中大臣为明哲保身,自然渐渐向他靠拢,未料却引起朱温猜忌,最后痛下杀手,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不可能!’朱友贞情绪激动,‘晋王休要胡言乱语,挑拨我父子间感情!’

  ‘均王要认为本王挑拨离间,也无可厚非。那本王问你,朱温可是将朱友裕之死,归罪于一叛将?并指责当时马家军见死不救,使得剩余梁军被敌军围剿,近乎全灭?’

  朱友贞哑口无言。

  晋王句句属实,不,应该说,晋王所言,与他父皇所言,一模一样!

  但晋王怎会知道?

  ‘朱温有眼线内应,难道我晋国就没有吗?早有多人看不惯朱梁残暴作风,暗中投晋。邠州之役,朱温口中毒害你大哥的叛将,根本就是他亲自暗中安排!马家军见死不救,更是谎话连篇,当时马瑛戍守在光州,离邠州有数百公里之遥,远水救不了近火,何来见死不救之说?这些年来我看尽朱温所作所为,更加坚信,唯有推翻暴政,老百姓才能真正有好日子过!’

  ‘但……我大哥……我三哥他……’冲击过大,朱友贞一时无法接受,嘴唇蠕动着想替自己父亲辩解,心里却明白,晋王所言不会是假。

  朱友贞重重坐下,背脊冒出一片冷汗,细细回想,自己过去对大哥之死的疑惑,总算一一解开。大哥死后,三哥自觉亏欠,从此更是听命于父皇,原来……原来父皇刻意用大哥这条命,来绑住三哥,让他不得不对朱家卖命一辈子,甚至当起大梁的刽子手,但是……大哥的死,与三哥全然无关啊!

  到底是什么样的父亲,会这样残害利用自己的儿子们?

  而下一个,是不是就要轮到他了?

  大哥、二哥、三哥……朱友贞忽然不寒而栗,他摇摇晃晃站起身,竟忘了向晋王告辞,苍白着脸离开了内厅。

  摘星守在外头,见朱友贞悄然离去,端着仍温热的茶水进来,替晋王斟茶。

  ‘均王他……还好吗?’摘星并不过问方才两人之间的谈话,只见从朱友贞的脸色看来,他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均王人尚年少,思想也许是太过天真了些,但是个善良的人。’

  晋王点点头,‘但善良的人,不适合在乱世生存。’

  更不适合在皇家求生存。

  不想争上位的,不是好皇子,但他们又怎么争得过最心狠手辣的那一位?

  眼睁睁看着自己三个哥哥如今的下场,想必朱友贞能明白,要达到他的目的,必须要先能自保,而要能自保,就必须力求上位,手握实权,而要手握实权,唯有大义灭亲。

  朱友贞会怎么选择?

  晋王心里琢磨着,不论如何,朱友贞的出现,都为今后的局势带来了转机。

  *

  棠兴苑外,月色明洁,一个人影盘坐在屋檐上,总是不轻易示弱的眼神此刻微微低垂,看着那已不复年轻的身影,走出大厅,缓缓离去,李继岌跟随在侧。

  他去而复返,原想趁着深夜带着摘星一块儿逃走,却见晋王带着李继岌来到棠兴苑,深怕她遭遇不测,偷偷躲在了屋檐上,正巧把所有的对话都听了进去。

  他抹抹眼,即使在夜色里,也不愿承认自己鼻酸了。

  父子俩一样的倔强。

  原来。

  原来老头是这样想他的。

  远远地,他瞧见史恩亲自端着个小碗走向晋王府书房。

  百合银耳梨子汤。

  史恩在书房外等着。

  晋王进了书房,史恩端着小碗也跟了进去。

  他仰头,朝着月色叹了好长一口气。

  这下他该怎么办?

  *

  隔日,东方天空已隐隐现出鱼肚白,晋王书房里却是一夜灯火未熄。

  王戎投晋,这几日正拚命说服晋王,让他率兵回头攻下泊襄,加上最近欲策画皇女登基大典,晋王个性谨慎,事事亲力亲为,已好几日夜宿书房。

  负责洒扫的婢女睡眼惺忪间,忽见小世子光着膀子一路直走到书房前,她再揉揉眼,竟见到他身后背着两条粗大荆条,婢女看傻了,直到小世子在书房前扑通一声跪下,她才扔下扫把赶紧去找史恩。

  史恩匆匆赶来,见疾冲脸色严肃,上身挺得笔直,目视书房大门,他心中已有了底,但仍忍不住上前故意踹了下疾冲,‘怎么,一大早就演出大戏,给谁看?’

  疾冲居然难得没有回嘴。

  史恩这下知道这小子是认真的了。

  遣了个婢女去通报晋王,过了半刻钟,满脸疲态、眼下略微黑青的晋王推开书房门,缓缓步出。

  疾冲朗声道:‘败将李继峣,履犯军法,擅离职守三年,罪行重大,今日特来向晋王领罪!’

  晋王看着这个叛逆的小儿子,心中激荡,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平淡问道:‘你身犯何罪?’

  疾冲道:‘其一,口出狂言。其二,不服管束。其三,疑心主将。其四,暗中挑拨两军,令其不和。其五,谣言诡语,蛊惑百姓——’晋王打断,‘够了!早已知你罪状罄竹难书,大费周章负荆请罪,图的是什么?’

  疾冲咬了咬唇,‘虽然明知自己早已无颜再见晋王,但太原是我的家,我的亲人在此,离家三年,其实我真的很想回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已无母,不想再无父!看在一个儿子思念父亲的份上,恳请晋王从轻量刑,让儿臣能够将功赎罪!’

  ‘将功赎罪!你倒想得挺美的!’晋王心早已软了一大半,但仍嘴硬。

  这小子也不想想自己惹了多少麻烦?

  背两条粗荆,跑来他面前跪下,以为就能轻易得到原谅吗?

  ‘晋王,我看小世子这次挺诚恳的,您就原谅他吧!’大总管史恩第一个替疾冲说情。

  赶来的李继岌也在旁道:‘父王,您就原谅继峣如何?’

  其他婢女仆从们也纷纷替疾冲说情,晋王虎目一瞪,他们虽立即噤声,却一个接着一个,来到晋王面前跪下。

  史恩也跪下了。

  李继岌也跪下了。

  接着所有人都跪了下来,恳求晋王再给他们的小世子一次机会。

  疾冲不禁红了眼眶,胸口滚烫。

  人不怕犯错,就怕不能改过,晋王终究是个父亲,见到自己的小儿子迷途知返,哪里不想原谅?只是拉不下面子,但眼见众人目光期待,他只好清清喉咙,微转过头,不想让人瞧见他自个儿也红了眼眶,‘混小子,你还想要大家陪你跪多久?起来吧!’

  这句‘混小子’一出口,众人便知晋王已原谅了小世子,人人欣喜。

  ‘多谢父王!儿臣今后必定言听计从,绝不会有半点忤逆!’

  疾冲起身,虽晋王已原谅了自己,但两个大男人一时间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三年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长,长到有些话,他们已忘了该怎么说。

  这时一双柔荑忽伸出,将父子两人的手拉到一块儿。

  父子俩同时转过头,摘星不知何时已来到两人身后,面带微笑,‘恭喜二位化解心结,这是晋国上下之福。’

  ‘多谢皇女。’晋王一笑。

  疾冲倒是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

  摘星朝晋王道:‘趁着大家都在此,摘星正好有一事想相求。’

  ‘皇女请说。’

  ‘摘星恳请晋王取消册封大典。’

  晋王不解,‘皇女为何有此意?’

  册封大典,乃昭告天下摘星皇女身分,让世人得知前朝皇家血脉未断,晋国出兵讨乏朱梁逆贼便更名正言顺,然摘星却另有所虑,‘前朝皇女不过是个身分,摘星很清楚,要推翻朱梁暴政,成就大业,绝非光靠摘星一人,而是必须仰仗各位与晋国上下。’她与疾冲对视,眼神更是坚定。

  ‘但册封并不违背皇女您的初衷。’晋王劝道。

  ‘晋王的用心,摘星铭感五内,但一来册封大典,耗费人力,此刻实在不宜,二来皇女身分,只是更加深摘星复仇决心,摘星并不想改变晋国,因此希望一切仍照旧,晋国仍以晋王为首,还望晋王能够成全。’

  摘星深明大义,态度不卑不亢,不因自己身为皇女而争权,却一肩扛下皇女这个封号所该承担的责任,晋王对她更是刮目相看,他不由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儿子,至此总算同意这混小子替他挑儿媳妇的眼光着实不差。

  念头一转,若日后自己这小儿子能与皇女结为连理,不但是美事一桩,亦更加巩固了晋国与前朝的王权,确保他这一生的心血能够永续传承。

  他晋国复兴前朝的大业,总算指日可期。

  *

  疾冲脚步匆匆来到棠兴苑,大大方方从大门走入,见到正站在女萝草架前的摘星,还没开口便听得她道:‘不是才刚父子和解,又跑来这儿做什么?’

  ‘马摘星,我可有个问题要问妳。’疾冲来到她面前,不给她任何逃避机会,‘妳昨夜通过了考验,可喜可贺,但是否也代表了在我与大局之间,妳会选择放弃我,成全大局?’他知道摘星的抉择并没有错,也知道比起整个晋国,他疾冲又算是哪根葱哪根蒜?但他,还是因为摘星的抉择而纠结了。

  摘星不语,纤秀手指轻轻抚过碧绿女萝草,算是默认了。

  ‘如果是朱友文那家伙呢?’

  疾冲知道自己不该这么问,也不用拿自个儿和那家伙比较,但他就是忍不住。

  他为她付出了这么多,难道在她心里,仍比不上朱友文吗?

  摘星抚摸女萝草的手指顿了下,才道:‘我一样会选择以大局为重。’

  她希望自己说得斩钉截铁,但事实是连她都听得出自个儿的些微犹疑。

  若是疾冲换成了朱友文,昨夜她还能如此冷静吗?

  ‘疾冲,届时梁晋开战,我也想亲上沙场,与马家军、晋国六军在前线并肩作战,你可以收我为副将吗?’她转过头,一脸灿笑,掩饰自己的心虚。

  疾冲愣了愣,随即一笑,‘妳知我的性子,我这人从不吃亏,妳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都成!’她说得豪气。

  ‘等我上战场打败那家伙后,我要妳嫁给我!’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只见他眼神异常认真炽热,无一丝玩笑成份。

  她不由心中突突乱跳,却不是因为羞怯,更不是因为情动,而是因为慌乱不知如何应付。

  疾冲对她的感情,她不是不明白,但她心中始终有着朱友文,早已容不下其他人,但难道她要一辈子就这样被困住吗?爹不是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吗?娘不是希望她能觅得一真心待她的良人,幸福度过一生吗?

  这些,疾冲都能给她,更别说他是晋小学世子,身分地位更是不同一般。

  疾冲伸出手,将她额角青丝拢齐,又折下一枝短短女萝草,别在她发稍上。

  他第一次如此温柔待她,她越发不知所措。

  那不是心动的感觉,只是无措。

  她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拒绝,或是接受,不管怎样都好,她都该给疾冲一个答案。

  疾冲完全是为了她才回归晋国,也是为了她,决定留在晋国为父王效命。

  这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男人会如此待她。

  但是……她为何就是无法点头?

  见她脸色发窘,眼神乱转就是不敢正视他,疾冲忽放声大笑:‘哈哈,吓到妳了吧?’

  原来他真是在开玩笑!

  她气恼地转过头,不想再理会疾冲,却听他道:‘不过开个小玩笑嘛!我知妳大仇未报,不会轻易谈到终身大事。’他随手又折下一枝女萝草,一面拿在手上把玩,一面道:‘父王已召集六军将领,商讨攻梁事宜,特地叮嘱我别迟到。我先走一步了。’

  ‘慢走,不送!’摘星仍气呼呼。

  疾冲一转身,脸上笑容立即消失,神情是难得的落寞。

  她终究心里还是有朱友文多一些。

  *

  夜里,他独自坐在晋王府屋檐上,身旁摆着两三壶酒,看着晋王府内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心中倍感孤独寂寞。

  ‘疾冲大哥,帮个忙吧!’

  他低头,见到一身布衣的少年不知怎地居然发现了他,正努力也想爬上屋檐,奈何手脚笨拙,爬到一半不上不下,只好出声呼救。

  ‘你这小子,光会添乱!’一面碎念,一面伸手一拉,轻易便将少年拉上了屋檐。

  朱友贞一见酒壶,拿起就对嘴喝,疾冲忙阻止:‘喂喂,别全喝光啊!’

  夺回酒壶,随口问了句:‘你心情不好?’

  ‘你不也心情不好?’

  疾冲无语,过了一会儿,把怀里酒壶递给朱友贞。

  两人就这么在大半夜里,坐在晋王府屋檐上,一口一口喝着闷酒。

  过了老半天,疾冲已是半醉,脱口道:‘你这小子,本来觉得你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没想到忒大胆,居然主动要跟着我们回晋国!要是让我大哥知道了,绝对拿下你去要挟朱温那老头子!’

  朱友贞却摇摇头,‘我父皇很有可能根本不理会我的生死,我怀疑在他眼里,倒底还有没有骨肉亲情!’一口酒下肚,‘疾冲大哥,我才佩服你,我一个梁国皇子,你也敢光明正大用马车送进太原城?还让我与摘星姊姊同住棠兴苑,就不怕引狼入室吗?’

  疾冲有些心虚。

  当初会轻易答应朱友贞的请求,很大原因出自于他对晋王的不满,他甚至期待朱友贞到了太原后,肯定会制造不小的乱子,让晋王与李继岌伤透脑筋。

  谁知后续完全出乎意料,朱友贞乖乖待在棠兴苑没出乱子,他却和老头来了个大和解!

  疾冲连喝好几大口闷酒,吐出一口酒气,仰天道:‘我就不明白了,金雕明明就比狼强,为何她偏偏不要雕,就要狼呢?’

  朱友贞也跟着仰头看天,回道:‘谁叫她先认识了狼?也许她就是爱狼的那股野性?金雕再强,终究是被人豢养。’

  疾冲眼神奇怪地看着他,‘这话真不像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

  ‘谁叫有些人,天生就注定了会吸引别人的目光。’朱友贞有些黯然。

  疾冲打量身旁这迅速成熟的少年,领悟道:‘你该不会是对宝娜……’

  朱友贞默然不语。

  原来同是情场失落人啊。

  疾冲转身,居然搬出一大坛酒,豪迈道:‘来!我早准备好了,本来要一个人喝的,现在有了伴,喝起来应该痛快得多!’

  ‘好!今朝有酒今朝醉!’

  管他什么乱世,管他什么朱梁晋国,管他是晋国少帅还是大梁皇子,至少在今夜,他们可以称兄道弟,把酒言欢,暂时忘却一切烦忧与不愉快。

  *

  晋王府书房内,李存勖望向窗外,目光落在最偏僻角落那处屋檐上。

  史恩步入书房,‘已照您吩咐,特意遣开了侍卫。’

  晋王点了点头。

  对于朱友贞的去留,他心中已有定论。

  朱友贞年纪虽轻,见识也尚浅,但比起他的父亲朱温,却多了一分道义与悲天悯人,至少,他的眼里有百姓、有其他人,而不是只有权力。

  晋国一行,已在他心底埋下反叛种子,不管朱友贞的决定是什么,一旦他回到朱梁,必定会对朱温有所牵制,对晋国而言,绝对只有好处。

  只能说朱梁多行不义必自毙,连老天都看不过去,朱友贞不请自来,得知真相而去,李存勖不禁开始期待,回到朱梁的朱友贞,会掀起什么样的风浪?

  *

  与晋王、六军将领等商讨完攻梁之计后,王世子李继岌离开书房,转往自己寝居路上,显得心事重重。

  李继岌身边原有一谋士袁策,早在马摘星带着马家军前来投晋时便献计,要他务必取得马家军信任,拉拢马摘星,当时李继岌不以为然,但连日发生这种种事端,他亲眼看着李继峣迅速掌握从前势力,甚至得到马家军信任,又与马摘星走得近,两人似有情愫,若晋王将来真把江山奉还给皇女,那他算什么?

  这么多年来,他追随服侍晋王,无处不小心翼翼,虽然他支持父亲复兴前朝理念,但任性离家三年的弟弟一回太原便成为众人注目焦点,他多年辛苦经营却无人闻问,连晋王也多少习以为常,他心里难免感到被忽略的不快。

  李继岌回到寝居,正欲吩咐随从将袁策找来,却发现他想见的那人,已站在院落大门口等着他,面上是胸有成竹的笑容。

  ‘袁先生?’李继岌有些讶然。

  ‘王世子,皇女出世,小世子重掌兵权,我猜,您应当会想要见见我了,不知是否料中?’袁策彷佛早已看透李继岌心中所想。

  李继岌将袁策请入,又吩咐左右上茶服侍。

  袁策一坐下,并不急着喝茶,而是开门见山道:‘王世子,您再不动手,怕是要满盘皆输了啊!’

  ‘还请先生指点。’

  ‘梁晋开战后,晋王若赢,那么我晋国一统天下,指日可待。晋王以复兴前朝为己任,得江山后必奉还皇女,但晋王并非一场空,皇女与您的弟弟李继峣,看来早晚必成佳偶,所以这天下最终还是他李家子孙的天下。’袁策端起茶水,话锋一冷,‘只怕最终一场空的,就是王世子您了。’几句话便道破李继岌心中所忧。

  李继岌身为晋王嫡子,继承大业,原是理所当然,但若李继峣真与皇女联姻,晋国辛苦打下来的天下,便再也落不到他手上。

  李继岌问道:‘先生今日既主动登门,自然已有妙计?’

  袁策一笑,‘王世子料得不错,我的确是有一妙计,既可保全您的兄弟之情,又可让您顺利继承大业。’

  李继岌脸上不由燃起希望,‘真有此一石二鸟之妙计?’

  袁策点头,语气神秘:‘借刀杀人,隔岸观火,则大事可成。’

  李继岌微微拧眉,似已猜出袁策意图,‘难道先生是指……’

  ‘不久梁晋必有一战,沙场之上,刀剑无眼,谁的刀不小心砍着了马摘星,一片混乱,谁也看不出是谁,到时再推给梁军。马摘星一死,马家军与令弟必然悲愤不已,誓死为她复仇。当马家军拚死与梁军决战时,您暂且按兵不动,待马家军死得差不多了,梁军也已大伤元气,这时您再率领六军收拾局面……’袁策得意道。

  之后发展,袁策已不必再多说。

  只要没了马摘星,李继岌身为晋王嫡子,自然是王权接班的第一顺位,也不用再担心李继峣踩在他头上。

  袁策此计的确一举两得,但李继岌却显得踌躇。

  他犹豫再三,终究婉拒:‘此计虽妙,却有违正道,不是我晋国向来作风,还请先生再想想……’

  袁策见李继岌不受教,也只能叹息。

  看来这借刀杀人之计,只能另想他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