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怎么不问问皇上,他为何不愿大婚。”
我冷笑:“他想要将那个妖孽从正清门抬进来,除非我死了!”
帘外重新归于沉寂,过了良久,他才道:“皇上既然执意如此,太后不若成全了他。”
我霍然而起,掷下扇子,几步走下宝座,拨开帘栊,珍珠帘子刷啦啦一阵乱响,竹帘则是“啪”得一声,只觉得眼前豁然一亮。
殿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吹得他宽大的衣袂飘飘如举。
风拂在脸上,亦吹起我轻绡的挽臂纱,绣着兰花的数尺臂纱,张扬飞举在风中。我忽然觉得恍惚,仿佛自己还年轻,孓孓立在皎洁的月光之下,而夜风温 柔,吹散我的长发。
因为我这样骤然拨帘而出,他猝不防及正与我对视。仓促掉转开目光,立刻就起身垂手后退一步,避开我咄咄逼人的目光。
两日不见,他两鬓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一些。
我忽然觉得心酸。
于是声音也不知不觉有了一丝缓和:“你明知我是在争什么。你明知我是为了他好,这么多年,千辛万苦才撑到如今这局面,我不能让他就这样毁了。”
他终于抬起头来,但仍未与我对视,只是说:“可是棣儿喜欢她。”
我冷笑:“他是皇帝,如果连这点儿女情长也割舍不下,将来如何杀伐决断,一统江 山万民?”
我躺在那里,并没有动弹。
天上有许多的薄云,卷去舒来,像一团 团 絮,被人就手扯乱了。
太陽光晒在身上很痛,可我并不想动,也没有人敢来劝阻我。任由我躺在烈日下头,四肢摊开曝晒着自己。脊背下的青砖地早被晒得滚烫,我像是一张饼,被煎烙得平平。
程远匍匐下身子,贴在我耳畔说:“皇上,摄政王果然去见太后了。”
额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我心口底下有一个地方更痛。
我恨他。
十分十分的恨。
其实小时候我是那样的喜欢过他。
小时候,我唤他“七叔”。
他教给我许多东西,认字、书画、骑射,甚至为人处事。
四岁的时候他将我抱在自己鞍前,用自己的手把着我的双手,教我引开第一张弓。
他用左手使力引弓,但是比任何人都更要准确有力。朝中那样多的武将,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
他教我写字,很端正的台阁体小楷,笔迹清峻。
小时候我仰望他,甚至崇拜他。
他甚至比母后更爱我。
如果闯了祸,我会毫不迟疑的奔向他,因为他自会护我周全。
而母后,我永远看不透她在想什么,她面色冷淡,对我也不假词色。
背不上书,或是太傅告了状,常常罚跪。
跪在奉先殿,先帝的画像前,常常一跪就是一柱香的时间。
有一次我狠狠顶撞了太傅,她生气极了,不让我吃饭,我跪了一柱香又一柱香,最后我的脸贴在砖地上,额头撞起很大一个青肿,人事不知。
后来才知道,是他亲自将昏迷不醒的我从殿中抱出来。
因为我他与母后起了争执,我睡在榻上,模模糊糊听见,帘外他的声音,透着一种不可动摇的执意。
我赤足走下矮榻,悄悄的绕过屏风。
可是我看到重重帘栊已经揭开,而母后在他怀中饮泣。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母后的眼泪,她的泪珠晶莹透亮,像是一颗颗珍珠,洒落在他衣襟前。他襟前黑丝线绣蟒龙,因为他只是王,虽然是摄政王,亦不能穿团 龙。龙只属于我一个人,我是皇帝,是天子。
我的牙齿突然发酸,我一直以为母后是无坚不摧,我没想到她也会像菟丝花一样,软弱而缠绵 的依偎着一个人。
他迟疑着举起手,又放下去。
但是他最终并没有推开她。
我突然恨他。
我一日日长大,不再与他亲近,说话的时候用“朕”,称呼他为“摄政王”。
我要在我与他之间,划下一条分明的界线,就像泾河与渭河。
泾渭分明。
他偶尔也会长久的凝视我,直到我咄咄逼人的目光逼退他,他才会垂下眼帘。我们之间渐渐无话可说,我语带双关,常常的讥讽他。
他并不生气,只是怅然若失。
其实我能见到他的时候并不多,因为他很忙,他是摄政王,整个朝廷大大小小的事情全把持在他手上。全部的文武百官讨好他,权力、威望、金钱……包括那本该属于我的江 山万民,一切的一切都归了他。
而我,什么都没有。
甚至连母后,我唯一的亲人,其实都是偏向他的。
我心中有一把火,幽暗无声的绵绵燃着,我知道那迟早会熊熊烈烈的焚烧起来,把一切都焚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