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今我们一家人快死绝了,仆从丫鬟们倒还有良心不敢造次,院子里,过去伺候过小姨娘的下人们皆披了白,满院满堂地跪着烧纸给小姨娘祭头七,香烛酒茶也都摆得妥妥当当。见着我皆规规矩矩地赶忙唤了声“大小姐”,更有伶俐的丫头见我拾了院里一张石凳子要落座便赶忙从屋子里搬了张蒲藤软椅给我。
我倚在藤椅上,一面缓气儿一面指挥仆从们,“你们只管烧你们的,我先缓缓,一会儿……咳咳咳……一会儿再同你们一块烧。”
下人们得了我的嘱咐便又分头烧得热火朝天。我瞧着有纸钱、纸人、纸床、纸屋、纸花、纸车……应有尽有,只是数来数去唯独缺了样小姨娘最喜欢的物什。
小姨娘是异族人,究竟是哪个族的我却始终记不大清,左右不是鲜卑族的便是蒙族的,是当年爹爹做生意半道上给娶回来的,爹爹粗枝大叶,而异族礼仪也甚开放,不像我们这里一般穷讲究,遂,小姨娘是过了门后爹爹才给小姨娘娘家补下的聘礼,当时爹爹列了长长一串礼单交与小姨娘过目,然而,小姨娘虽然汉话说得尚好,那汉字却是不识得几个,看得头大如斗,最后干脆将那礼单掼在一边自己提笔写了几样彩礼。
爹爹看了小姨娘的礼单后,亦是头大如斗,“这牛羊倒是不成问题,这……这‘马各马它’却是什么?……若是汗血宝马倒是容易得,只这‘马各马它’不晓得是什么名驹,何方盛产,却要我上哪里寻觅?”
一时在场之人包括小姨娘一时面露错愕。之后一番颇费周折解释,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马各马它’压根不是什么宝马名驹,不过是骆驼而已。彼时,家里人方才晓得小姨娘真真地道是大漠上来的,那字写得就和黄沙戈壁一般宽广,但凡碰着左右上下分隔的字必定会被小姨娘拆写得五马分尸,辨识不能。之后其他几位姨娘和小姨娘熟识后还常拿这马各马它之事打趣于她。
爹爹按着小姨娘的礼单让人去备礼,据说当时让人买了整整一支骆驼队送出去,小姨娘娘家人也慷慨,陪嫁之物尽是大漠珍奇,连我家现今成摆设的大厨子都是小姨娘的陪嫁之物。
当年小姨娘初到扬州时颇不能适应,大漠之中放眼望去不是黄沙就是骆驼,而扬州城中放眼望去不是烟雨便是轻舟,全然颠覆了小姨娘的人生观,在小姨娘眼中再没有比骆驼更憨实、更高贵、更可靠的牲畜了,不尥蹶子不闹脾气兼之吃苦耐劳,小姨娘多年的心愿便是能在湿漉漉的扬州城里养出一只骆驼,不想终未遂愿。
那年我初嫁宋家,宋席远往我们家送了不少礼,送礼之窍门不在贵重,全看能不能送到人的心坎上,宋席远这么个八面玲珑的人精自然深谙此道,托人从塞外几经周折不晓得用了什么方儿竟然弄了只活生生的骆驼崽子运到扬州送给小姨娘,小姨娘当时乐得直在我面前将宋席远夸成朵花。
当时我还不屑,如今看来,宋席远非但是朵花,简直是朵奇葩。一边应承着皇上,一边配合着裴衍祯,将我们沈家和天家玩弄于股掌之间,实乃栋梁之材。
当然,最终那只骆驼崽子被扬州的黄梅天给潮死了,叫小姨娘伤心了好一阵子,原本以为来日方长自然可再弄只骆驼,不成想如今竟叫小姨娘抱憾而终,是我做女儿的不孝。
思及此,我又是一阵大咳,咳过后便让人去唤展越,一面眯了眼预备闭目养神,才刚闭起眼睛便觉眼前影子一暗,睁眼一看却是那展大护卫已立在我面前,一脸审慎小心地观察我的气色,许是见我气色尚好,几分放心道:“沈小姐今日精神见大好。”
我漫不经心地眯眼看了看他,答道:“嗯,应该是回光返照吧。”
展越一时僵在那里,魂飞魄散了好一会儿方才回神急道:“沈小姐莫要说这丧气话,属下这便去请大夫。”
“不必了。”我摆了摆手,“你我皆明白这痨病是个必死之症,瞧多少大夫都一样。我今日叫你来是想托你替我寻那宋家的陈伯来,我有事要嘱托他。”
展越眉头轻皱,“沈小姐如若有事嘱托展越也是一样的。”
我心下一嗤,难道这六王爷的大护卫还以为我要交代我娘陆家家财所归何处不成?回他道:“嘱托你却是没用的,我不过是想托陈伯给我小娘弄只骆驼来殉葬,莫非展侍卫连我这临终的丁点微薄尽孝之心都要阻拦?”
展越颇是踌躇了片刻,最后许是琢磨着总归他家王爷和宋席远是一个战壕里趴着再贴心不过的伙伴,让那宋席远的忠仆与我见面应该出不了什么差池,遂勉为其难应承了。
不出半个时辰陈伯便站在了我面前,此时,我已回房中,正倦怠半倚在软榻上。许是我这些日子瞧棺材瞧多了,今日见着陈伯那木讷的棺材脸倒生出几分亲切之意,遂对着他长篇大论说起我对陪葬骆驼的要求。品种、毛色、产地、大小,每一样我皆按着小姨娘的喜好交待得清清楚楚。
说到最后口干舌燥,又开始咳嗽,此番一咳倒似翻江倒海要将五脏六腑皆咳出来方才罢休一般,最后竟生生咳出一大口血来,溅在帕子上染红了半面绢。绿莺惊慌失措地拿了帕子惨白着脸奔出门去,仓惶大呼:“快!展侍卫!快去请大夫!”
听得门外一阵兵荒马乱,我渐渐平了气息,端了小几上的药喝了两口。
陈伯面无表情道:“沈小姐可是有什么话要我转与三公子?”
“如今家人眼看着都去了,我也没有可牵挂的,唯有宵儿……”我捂着心口喘了喘,“过去忌讳颇多,我本不想说,只是现下如若我再不说怕是将来也没机会说了……宵儿,乃是席远的亲生血脉。”
陈伯头一抬,那棺材板子的面孔终于开裂。
“你只管将我的话转告席远,他信也罢,不信也罢。咳……咳……咳……我已是将去之人,唯盼得宵儿终有一日能认祖归宗……”我哑着嗓子说到此时已是极致,一阵撕心裂肺之咳再次席卷而来,手中尚未来得及放下的半碗汤药泼洒得到处都是,锦被、纱帐、衣襟……濡湿的药汁成片成片……
手腕一阵脱力,那药碗便带着残渣啷当坠地。展越正领了郎中推门入内,见此景象满面惊惶急切,绿莺哭着奔到我床前,陈伯默默看了我一眼,悄无声息退出屋门。
我闭目缓气,任由那郎中替我把脉,只听着他收回手小声对展越道:“小姐肺痨之症已入晚期,怕是再多药石亦无用处。”忽听得郎中尖锐拔高了声音,“这位官爷,在下资质驽钝,实无回天之术,官爷便是杀了在下也于事无补!”
我睁开眼,但见展越一把利剑架在那郎中的脖子上,想来是急了,想用大剑逼那大夫开出一副灵丹妙药来。我费力抬手挥了挥,“展护卫,咳……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晓得,你放了他吧,也好与我积些阴德。”
绿莺扑在我床畔哭得抽噎不止,“小姐,你莫要说这些话,你还得等老爷和大少爷回来呀!”
爹爹?小世?
我只盼着他们永不再踏入沈家大门才好。
“小绿,你暂且先……咳……先回避一下……我有一些……有一些话要和展侍卫说……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