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越一把推开那郎中,屏退左右,绿莺抽抽噎噎地一步三回首掩好房门出去了。
一时之间满屋寂寥,唯剩蜡烛细细燃烧的哔剥之音,我挣扎着坐了起来,展越见我动作跨步上来本能地想扶我,却又突然觉着不妥将手收了回去,垂首立在床前,只道:“沈小姐,王爷已破平王大军之困,正日夜兼程往扬州赶,您再等一等。”
我轻飘飘地笑了笑,“我怕是等不到了。”
展越抬头急欲说什么,却被我摇头截断,“你听我说。咳……咳……你和六王爷说,我怎样并不要紧,但求死后能葬入沈家陵地便可。只是宵儿……宵儿毕竟是六王爷的嫡亲骨血,还请王爷善待宵儿……”
人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亦想善,却善不起来,然而比之裴宋二人所为,我算得仁善。我只不过是撒了一个谎而已,孰真孰假已不重要。
我看了一会儿火烛,继续道:“还有我爹和我弟弟,不敢妄求王爷看在与我夫妻一场的份上,但求……咳,咳……但求王爷看在沈家大笔家财眼见着便要充入国库的份上,放他二人一条生路……”
展越扑通一下跪倒在我面前,“请沈小姐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再等上一日也好!”
我长长太息了一声,还有谁可再等?等裴衍祯?等宋席远?
还有什么可再等?等抄家?等灭门?抑或是等六王爷亲自来诛我?
我朦朦然摇了摇头,“我等不起,等不起了……”
六王爷的鸠酒我喝了许多年,却从不自知,和着枫糖一样的蜜语,很甜很稠,如今幡然顿悟,才知极痛极苦,拆骨掏心般痛楚……
眼角之中烛火越来越暗,一点一点油尽灯枯,我呢喃着慢慢闭上了眼,一梦长觉再不醒。
不醒,再也不醒,惟愿梦里别……
妙儿死?妙儿生?
“王爷,小姐已经过去三日了,求求您让小姐入殓下葬吧!奴婢求求您了!”
“你说什么?”
“小姐已经过去了!升天了!死了!王爷,您放开小姐吧,让奴婢为小姐擦身换寿衣!再不入殓,怕是要腐败了!”
“死了?”
“是,死了!小姐已经死了!现下天气酷热,加之小姐又是痨病过去的,王爷就算不为小姐着想,也为自己想想,让小姐尽早入土为安吧!”
“给我掌嘴!谁再说个‘死’字,定不轻饶!”
“啪、啪、啪……”
“王爷……王爷,您就算……就算叫人……叫人打死奴婢……奴婢也还是……那句话……小姐活着的时候……您叫她受尽委屈……如今,如今死了却抱着她的尸身不放,叫她尸骨难眠……不得转世……为的是什么啊!”
“来人,拖出去!”
原以为活着才有奇迹,不成想死了亦有惊悚。
这年头连死都死不成,真真是个悲摧又乌龙的世道!我不免愤世嫉俗地怨念。
我原本预备照着方子喝了药,顺风顺水地假死过去,再悄无声息地在棺材里安稳睡上三天,这会儿应该在陵墓里一觉好梦自然醒,用小绿给我准备的起子撬开棺材盖爬出来,活动活动筋络,再从自己的陪葬里找些小巧易携又值钱的东西打包好,接下来便奔去同几个姨娘和小在一同会合,却不想一觉醒来竟是这等光景……
生生被摆了一道!
如若方才我没听错,这会儿握着我手的应是刚出炉的六王爷。他竟然回来了!回来便回来,竟然还扣下了我的尸身,这可如何是好?如今药效已过,要继续装尸首硬邦邦挺着委实有些艰难。我不禁后悔自己前些日子光练如何撬棺材,没将这挺尸的功夫一并学来,现下只能一动不动闭着眼,放缓了鼻息,一点一点尽量不让心口起伏地吸气吐纳。
“妙儿。”一只微凉的手缓缓抚上我的脸颊,我赶忙屏住呼吸,唯恐让他察觉出来。
“妙儿,三日,你已睡了整三日,太久了……快点醒来可好?我已五日不曾阖眼,我守着你,你不醒,我便不睡。我等你,我还有好多的话要对你说。”
我本三日不曾吃喝,现下一醒来又须屏着气,憋得甚是难过,脑子里耗子打洞一般嗡嗡闹得慌,心跳忽快忽慢。只盼着他的手能快些离开我的脸,我好换口气。
不想六王爷却全然没有打算放过我这尸首,抚过我的脸颊尚且意犹未尽,我正预备吐气时,他的手再次附了上来,惊得我冷汗出了一背,但觉他的指尖慢慢走过我的眉尾划向眉尖,沿着鼻梁一寸一寸往下勾画,最后停在我的鼻尖,良久……徐徐悠悠道:
“妙儿,你是不是已经醒了呢?”
一句话惊得我心中一跳,但闻他言语缱绻温和,状似无意又似试探,似真似假,不晓得他是不是已察觉出端倪……他瞧出来了?他没瞧出来?我反复琢磨着,心中方寸起乱,加之一口气屏了太久,再屏下去怕是真要憋死过去了,索性豁出去吐出一口浊气,张开双目,豪迈道:“你有什么话要说?说吧。”
吓死你!我就不信诈尸吓不倒你!
结果,我被吓到了。
入眼之人发丝凌乱,双目红肿,满面沧桑,一身衣裳似乎被利器划过,开了几道口子,犹带干涸的血渍,瞅着怪瘆得慌。床前跪了一大片人,乌压压尽是人头,瞧不出谁是谁。
这会儿听见我开口,那跪着的人齐刷刷抬起头来,有的面熟有的面生,面熟的是我们沈家的仆从,面生的应是六王爷的手下。此刻皆是瞠目结舌一个表情,脚下似生了根一般动也不动木在那里,静默了须臾,突然,一个反应快的蹦跶起来,一蹿三尺高,伴随着一声惊呼:“不好了不好了!时辰不好!大小姐诈尸啦!”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片人呼啦啦挨个儿惊醒,齐刷刷惨白了脸,一个个抱着头左右奔突夺门出屋,一时之间竟险些将那门框给挤破,唯恐晚上一步便被我捉去生吞活剥拆吃入腹一般。
虽然此番可算是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撒手人寰未遂,死遁之计未能得逞,然而,此情此景却叫我瞧着十分满意有趣,遂得意地笑了笑。
刚才一团人闹哄哄推来搡去,我瞧得眼花倒忘了辨清六王爷是不是也一并夹在里面被拱了出去。
罢了,我现下刚刚诈尸还魂,体力尚虚,管不得这许多,寻觅些吃食才是正经事。我浑身虚软地伸手撑了床榻,预备一点一点挪着坐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却不想眼光一转,见着床前那发丝散乱之人犹自坐于床头。
下一刻,我那一丁点尚未来得及收敛的笑意便僵在了唇边,此人长臂一伸将我迎面兜头揽入怀中,呃~或许算不得是“揽”,“勒”进怀里兴许贴切些。
只觉着两侧肋骨根根收紧,胸肺之中好容易灌入的一口活气又被他给生生挤兑了出去,一时间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两眼一黑,险些当下便要背过气去。
好容易卯足了劲蚊子哼哼一般开口道:“这位壮士……咳,咳,江湖日短,来日方长,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那人却只是抱着我不说话,也不撒手。
我费尽最后一丝气力动了动手指,绵软无力地戳了戳他,“放开,你放开我……我,我快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