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走到餐厅外的偏厅。沥川用手绢捂着口,还在不停地咳嗽。我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说:“那碟子里的东西有芥末,你一向不吃的。这回怎么忘了?”
“我怎么知道那是芥末?”
“那你好些没有?”我有些担心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酒会都没有开始。”
“说到底,竞标靠的是实力和设计。酒会上表现得再好也没用。”
“这话在国外说没错,在这里说我可没底。何况,是江浩天来找我帮忙的,我现在走,无论是什么原因,都太不给他面子了。”
沥川是被江浩天一个电话叫来力挽狂澜的。可是,那个田小刚和谢鹤阳一直站在一起,态度显得比一般人亲密,不得不让人感到气馁。沥川在近十天的功夫里又是考察现场,又是测量工地,还大搞文化研究,真可谓全力以赴,志在夺标。他的压力,其实最大。
“我说,回瑞士之后,你应当写一篇论文,题目是:‘一个外国设计师在中国的困惑。’”
他抬头看着我,忽然笑了。
我凝视着他的脸,感觉有些晕眩。这是六年来我朝思暮想的笑容。此时如优昙乍放,令我几乎有了向佛之意。
他站起身来,我忽然发现他的手腕上,还缠着纱布。难道,那道伤很深吗?三天了,还没有好?
“沥川,你的手——”
他打断我的话,忽然说:“小秋,明天就是新年。你能不能新年有新的气象?”
“这是啥意思?”
“你能不能将女权主义进行到底?”
“不能。”断然拒绝,尽管我已猜到我的幸福正在急转而下。
“just let it go, please.(让这一切都过去吧!)”他凝视着我的脸:“我求你。”
“no.”
我觉得,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冷酷。和六年前我们分手的那天一模一样。
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要来中国。
就算cgp拿到了这个标,就算挣来的钱一分不少地交给沥川。对他来说,这也是个不值一提的数目。他犯不着为了这笔钱,放弃手头的工作,放弃在医院的疗养,不远千里地来到这里。
他来这里,只因为二十天前,我在一次大醉之中,又给他的老地址发了一封邮件。上面写了五个字,后面跟着一串惊叹号:
“沥川,你回来!!!”
那是在我们中断联系三年之后,我发给他的第一封邮件。发完了我就后悔了。实际上,那封信在三秒钟之后就弹了回来。系统显示说,对方地址拒绝接受这个邮件,系统将继续尝试投递云云。
所以,他回来了。因为我居然还没有忘情,因为他有义务,要在这个除夕之夜,向我做个了断。
我的笑容消失了,脸在瞬时间变得惨白。
“我已经定好了回苏黎世的机票。presentation之后,马上就走。”
我冷笑,向他伸手:“机票在哪里?给我看看。”
他真地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票给我。
我三下五除二,将票撕了个粉碎:“机票没了。”
我承认,我疯狂了,我绝望了,我暴力了。这一次,我不能再让沥川离开我!
“是电子票。”他说。
“那么,这次,又是永别?”我垂下眼,颤声说。
“you need a closure.(你需要一个了断。)”
“告诉我上次你离开的原因。”
“……”坚固的沉默。
“沥川,你是不是,得了很重的病?”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你知道,无论你得了什么病,我都不会在乎。我不在乎你只有一条腿,也不会在乎你有什么病。”
“我没得什么病,不必为我担心。”
“那么,我要你看着我眼睛,”我凝视着他的脸,“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对我说:你,王沥川,不爱我。”
他低头沉默,片刻间,又抬起头,看着我的眼,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我说:“是的,小秋。我不再爱你了。我希望你我之间的一切,在新年到来之前,完全结束。我希望你彻底地忘记我,对我不寄任何希望,再也不要给我发邮件。你——能做到这一点吗?”
我的心在一点一点地缩小,顷刻之间,变成了一个硬核。
我说:“我能做到这一点。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可以结束一切。不过,你得留在北京,留在cgp。”
他看着我,研究我的表情。然后说:“留多久?”
“留到我说你可以走为止。”
“在此期间,你能否保证,我们只是普通同事关系?”
“我保证。”
“那好,我答应你。”他说,“but you must move on.”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冷冷地站起来,说:“对不起,我需要去一下洗手间。”
我快步走进洗手间,关上门,坐在马桶上,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搞什么女权主义啊,我对自己说,对于沥川,我除了哭,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在马桶上抽噎,神魂俱断、万念如灰、以为一个小时可以止住。等我终于哭完,颤巍巍地从马桶上站起来,已经过了五个小时。我用光了马桶旁边所有的草纸,等我来到洗手池根前,看见镜子里面的我满脸是水、披头散发、双眼肿成了两个巨大的核桃。而我的眼泪,还没有止住,还在不停地往外流。我抱了一大卷草纸,不知怎地,悲从中来,呜呜咽咽又在门边哭了二十分钟,终于不再哭了。便用围巾包住脸,低头走出宾馆的大门。
有人走过来,帮我穿上了大衣。
我们默默地走到汽车旁边,他拉开车门,我迅速地坐了进去。
我的心在深夜冰凉的空气中渐渐镇定。
那人轻叹一声,俯身下来,替我系好安全带。
在那一瞬间,我忽然说:“沥川,我要摸摸你的后脑勺。”
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我像考古学家那样,用手按住他的头,将他的头盖骨细细地摸了一遍。